暮色漫过窗棂时,觅如正就着昏黄烛火,指尖捏着素白棉线,替洛君缝补那只磨出破洞的青布袜——他自小跑来跑去惯了,脚边的布料总比旁人磨得快些,而她案头的针线笸箩里,永远备着与他衣衫同色的布头,就像他们打小拌嘴时她总说的那句“你这冒失鬼,没我盯着准要露了脚趾头”,话音里裹着青梅煮酒般的清甜,连烛芯爆响时溅落的火星,都似在偷瞧这对竹马间细水长流的光阴。
暮色浸染窗纸时,素兰衣衫的觅如正坐于竹榻旁,指尖银线穿梭,为洛君细细缝补青布袜底的破洞——他自小在田埂间疯跑,布袜总比旁人磨得快,而她针线筐里早备好了同色布头,就像幼时他踩坏她的凤仙花时,她叉腰嗔怪“再这么野跑,迟早要露脚趾头”,如今烛火摇曳里,针脚起落间尽是青梅煮酒般的温软光阴。
暮色自雕花窗棂的菱格间漫进来时,先染黄了窗台上那盆虎耳草的露珠。觅如拢了拢素兰色的比甲,袖口绣着的缠枝兰花纹样在烛火下浮动,像栖在衣料上的蝶影。她膝头摊着青布袜,破洞处的经纬线毛糙地翻卷,恰如洛君方才跑进门时,额角汗湿的碎发那般凌乱。
“又去后巷踢石子了?”她头也未抬,指尖银针刺穿袜底时,烛芯“噼啪”爆出一星红焰。案头的针线笸箩里,青、蓝、灰三色布头码得齐整,最底层压着块褪了色的月白绫子,是五年前洛君替她拾到的断线头。
帘栊轻响,洛君带着一身蔷薇香挤进来,湖蓝色直裰下摆沾着半片草屑。他凑到烛火旁,鼻尖几乎碰到觅如垂落的发鬟:“西街周小郎说我准踢不过他——”话音未落,脚趾头在袜底破洞里探了探,恰好蹭到她运针的指腹。
“冒失鬼!”觅如嗔怪着偏头,发间银箔蝴蝶钗晃出细碎的光。她瞥见他袖口新绽的线缝,眉头微蹙又舒展开,从笸箩里翻出同色丝线:“上回补的褂子又扯开了?你这双手是长了钩子么?”
洛君挠了挠头,耳尖泛起薄红。他盯着觅如飞针走线的手,那双手生得纤巧,指腹却因常年持针磨出薄茧,恰如她素兰衣衫下藏着的性子——看似柔婉,却能在他爬树掏鸟窝时,精准地用绣花绷子敲他后脑。
“明儿要去岳麓书院送束脩,”他忽然喃喃道,目光落在窗外渐浓的夜色里,“先生说……说我字该再练练。”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觅如的影子交叠成模糊的团,像极了幼时在荷塘边看的并蒂莲。
觅如的针脚顿了顿,青布袜在掌心泛起柔软的褶皱。她想起今早替他收拾书箱时,瞥见的那张被揉皱的诗稿,末尾歪歪扭扭写着“素兰映烛影”五个字。指尖的棉线忽然发烫,她低头将线尾抿进嘴里,尝到一丝烛油的微苦。
“线要断了。”洛君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捏住她指间的棉线。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窗外的夜风卷着蔷薇香扑进窗来,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觅如看见他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捣衣杵,一下下撞在素兰色的衣襟上。
“啰嗦,”她猛地抽回手,针却不小心扎到指尖,“嘶”地吸了口凉气。洛君慌忙去够她的手,却撞翻了笸箩,青布头散了一地,其中一块恰好滚到烛台旁,映得上面刻的“青梅”二字忽明忽暗。
洛君慌忙攥住觅如渗出血珠的指尖,烛火将他瞳仁染得透亮,连睫羽颤动的弧度都映着焦灼:"怎的这般不小心?"他从袖中摸出块干净的月白帕子,裹住她的手指时,指腹触到她掌心那道缝补无数次布袜磨出的浅痕——那是去年他替书铺送冬衣时,她连夜赶工缝补十双棉袜留下的印记。
窗外的蔷薇花枝被风揉得簌簌响,碎红花瓣扑在窗纱上,像谁偷描的胭脂。觅如望着洛君低头包扎的模样,他耳尖的红意顺着脖颈漫进湖蓝衣领,发间还沾着半片未摘净的草屑。"都怪你,"她忽然轻笑出声,用未受伤的手去摘那草屑,"方才跑回来时定是又钻了哪家的篱笆,瞧这满头乱草。"
洛君抬眸看她,烛火在他眼底碎成星子:"还不是为了给你带这个。"他从袖袋里掏出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糖块裹着细碎的芝麻,在烛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那是西街张记的稀罕物,她上月随口提了句想吃,他竟还记着。
糖块塞进她掌心时,觅如触到他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练帖磨出的痕迹,却也能在她担水时抢过扁担,在她被顽童嘲笑"鼠女"时,攥着拳头挡在她身前。"明日去书院..."她捏着糖块,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晚风,"先生若问起字,便说...说我帮你描了红格。"
洛君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伸手握住她搁在膝头的青布袜。袜底的破洞已被细密的针脚织补成朵兰草纹样,针脚起落间,素兰色的丝线与青布底色交融,像极了春日里他在溪边替她采的兰草,根须缠绕着卵石生长。"其实..."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先生说,字里能见风骨,可我总想着..."
他没说完的话被窗外突然响起的梆子声截断。更夫敲着"二更天"的木梆从巷口走过,灯笼的光晕透过窗棂,在洛君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觅如忽然想起幼时同他躲在柴房里偷吃东西,听着更夫打更声时,他总把最甜的那块糕塞给她,自己啃着硬邦邦的麦饼。
"想着什么?"她轻声追问,指尖的麦芽糖渐渐融化,甜意顺着指缝蔓延开来。洛君却忽然夺过她手中的针线,笨拙地穿起针来,银线在他指间绕成乱麻,急得额角沁出细汗:"想着...往后我的袜底,都要绣上兰草。"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更大的火星。觅如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忽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麦芽糖的甜腻。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引导着银线穿过青布——针脚落下处,兰草的叶片恰好勾住袜底的纹路,像他们交缠的光阴,在素淡的日常里,悄然绣出不谢的花。
洛君指尖的银线忽然缠上觅如腕间的红绳,那是她本命年时系上的,绳结处还坠着他用桃木刻的小老鼠。烛火将两人交叠的手映在竹榻上,影子里的针脚与木纹交错,竟织成幅细碎的兰草图案。"你瞧,"他忽然笑起来,指着袜底新绣的叶片,"这针脚歪得像西街那只瘸腿猫。"
觅如抽回手去夺针线,素兰衣袖扫过烛台,惊起一蓬金红烛灰。她瞥见他袖口绽开的线头又扯开了些,那是今早帮八妹醉梦熙搬刀架时蹭的——狼女练武总爱拉着他当靶子,美其名曰"练腕力"。"明日让八妹赔你件新褂子,"她嗔道,从笸箩里翻出湖蓝色丝线,"省得你总穿这破袖口晃荡。"
洛君却抓起案头的麦芽糖纸,折成只歪歪扭扭的小老鼠。糖纸边缘沾着的芝麻粒簌簌掉落,恰好滚进觅如发间的银箔钗。"八妹说我像耗子,"他捏着纸老鼠往她发上凑,"你看这耳朵,倒真有几分像你本源现形时的模样。"
话音未落,觅如的指尖已戳上他额头。烛火下,她素兰衣襟上的缠枝纹随动作起伏,像被风拂动的兰草。"再胡言乱语,"她板起脸,眼里却漾着笑,"明日便在你袜底绣只肥猫,专捉你这偷油鼠。"
洛君夸张地捂住胸口,往后一仰时撞翻了竹榻边的青瓷笔洗。墨汁泼在青布袜上,晕开团深灰的云,恰好将刚绣好的兰草叶浸得半明半暗。两人同时愣住,看着那团墨迹从袜底蔓延开,竟像极了夏日雷雨前的天空。
"完了..."洛君喃喃道,伸手去抢袜子,却被觅如按住手背。她盯着墨迹看了许久,忽然拈起银线,在墨云边缘绣起细密的雨丝。针脚落下处,深灰的墨与素白的线交织,渐渐显出幅"兰草沐雨"的纹样。
"你瞧,"她将袜子举到烛火前,雨丝针脚在光下闪着微光,"破洞能补,墨迹也能成画。"洛君望着她指尖翻飞的银线,忽然想起那年她被顽童嘲笑"鼠女不祥"时,也是这样低头绣着帕子,将所有委屈都织进了细密的针脚里。
更夫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敲的是"三更天"。窗外的蔷薇香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涌进来,觅如打了个哈欠,素兰色的眼皮微微颤动。洛君抢过她手中的袜子,却在触到袜底时愣住——那里除了新绣的兰草,还多了行极细的针脚,绣着"洛"字的偏旁,像株兰草的根须,悄无声息地扎进青布深处。
"你..."他喉头发紧,抬眼时却见觅如已趴在竹榻上睡熟,发间的银箔钗斜斜坠着,映得素兰衣领上的月光忽明忽暗。他轻轻将麦芽糖纸折的小老鼠放在她枕边,又取过案头的青布袜,学着她的样子穿针引线,只是笨拙的指尖总被扎出血珠,滴在袜底未绣完的"君"字上,像落了片早开的蔷薇花瓣。
洛君握着针线的手顿在半空,烛火将血珠映得透亮,忽然想起幼时掏鸟窝摔破膝盖,觅如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腿,用绣绷上拆下来的银线替他挑出草屑。此刻她趴在竹榻上,素兰色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腕间那道被猫抓的旧疤——那是为护他藏起来的烤红薯,被五姐醉梦红的灵猫挠的。
他轻手轻脚将砚台往旁边推了推,墨汁在青瓷笔洗里晃出月影。案头的针线笸箩滚到脚边,青布头散了一地,其中一块印着细碎的兰草纹,是去年她替六姐醉梦兰绣帕子时剩下的边角料。"原来早备好了..."他喃喃着拾起布头,指尖触到布料里侧绣的小字"洛郎亲启",墨迹已被手汗洇得发淡。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窗声,像谁用指甲弹了弹玻璃。洛君吹熄半盏烛火,湖蓝色直裰扫过竹榻时,衣角勾住了觅如垂落的发带。他撩开窗纱一角,只见八妹醉梦熙蹲在墙头上,白色劲装沾着夜露,手里拎着两串糖油果子:"喂!臭小子,替我把这串给二姐送去,她准在厨房腌咸菜。"
糖油果子的甜香飘进屋内,惊醒了浅眠的觅如。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素兰色的襦裙下摆拖在地上,发间的银箔钗歪成斜月:"八妹又去翻墙了?"话音未落,醉梦熙已像片叶子般飘进窗,白色靴底在青布袜旁踩出个泥印。
"瞧你这破袜子,"醉梦熙踢了踢洛君的脚,腰间的佩刀穗子扫过烛台,"明儿我让大风给你打双铁袜子,省得总劳烦四姐缝补。"觅如嗔怪地瞪她一眼,却在看到袜底的血珠时愣住——洛君方才绣的"君"字被血染红,像朵开在墨雨里的山茶。
"又扎手了?"她慌忙抓过他的手,烛火下,那些新新旧旧的针眼在他指腹排列成细碎的星子。洛君想缩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素兰色的指尖拂过他掌心的薄茧,忽然想起今早他替九妹醉梦泠捞起落水的木梳时,也是这双手,在湖水里划出细碎的银波。
醉梦熙忽然吹了声口哨,将糖油果子往桌上一放:"腻歪死了,我找大风练刀去。"白色身影掠过窗棂时,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响,叮咚声里夹着她的笑骂:"洛小子若再把袜子磨成渔网,我便用刀鞘抽他屁股!"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烛芯爆响的轻响。觅如取过金疮药替洛君涂抹,药膏的清凉气息混着麦芽糖的甜,在空气中织成张柔腻的网。"往后别碰针线了,"她低着头,素兰衣领遮住泛红的耳尖,"你那字...比狗爬的还难看。"
洛君忽然笑出声,抓起案头的青布袜晃了晃。袜底的"洛君"二字被血与墨浸得模糊,却偏偏在兰草沐雨的纹样里,显出种歪歪扭扭的工整。
洛君将叠好的青布袜塞进书箱时,箱底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觅如借着月光瞥见箱角压着的油纸包,边角已被磨得毛糙,里面是她去年上元节做的梅花酥,如今早成了碎屑,却仍被他当宝贝收着。"明日书院休沐,"他忽然转过身,湖蓝色直裰的下摆扫过散落的青布头,"陪我去后巷挖些兰草罢?西街周小郎说那里的土最肥。"
窗外的梆子声敲过四更,夜露将窗台上的虎耳草染得发亮。觅如低头替他整理袖口的线头,素兰色的指甲划过绽开的针脚,想起今早二姐醉梦甜来送腌梅子时,曾捏着洛君的衣袖笑他:"瞧瞧这补丁,比我家燕子严纳的鞋底还结实。"此刻烛火将熄未熄,映着他耳尖未褪的红意,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他偷穿父亲的长衫,下摆拖在地上像条青蛇,却非要背着她过被雨水冲垮的石板桥。
"后巷的兰草早被你踩死了,"她嗔怪着抬头,发间的银箔钗恰好蹭到他下巴,"前日八妹还在那儿捡到你跑掉的鞋后跟。"洛君挠了挠头,从袖袋里摸出块光滑的鹅卵石,石面上用炭笔描着只歪扭的小老鼠——那是他昨日在学堂偷偷画的,墨色已被手汗浸得模糊。
忽然间,屋顶传来瓦片轻响,紧接着是九妹醉梦泠湿漉漉的声音:"四姐!洛哥哥!我捞到了那只金尾鲤鱼!"话音未落,窗纸被戳出个小洞,粉红色的衣袖伸进来,指尖滴着水珠,晃得烛火明明灭灭。觅如慌忙去堵窗洞,素兰色的衣袖却沾了水迹,在衣料上洇出朵更深的兰草。
"小祖宗,三更半夜的..."洛君笑着去接醉梦泠递进来的鱼篓,竹篾刮过窗沿,惊飞了停在窗外的夜鹭。鱼篓里的金尾鲤鱼甩了甩尾巴,水珠溅在觅如刚补好的青布袜上,在"洛君"二字的血痕旁,添了片银亮的水迹。
醉梦泠忽然压低声音,粉红色的脸凑到窗洞前:"方才我在湖边看见六姐醉梦兰了,她跟南宫家的大少爷在折柳呢!"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六姐醉梦兰的嗔骂声,伴着竹笛般清越的笑声,顺着夜风飘进窗来。觅如与洛君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笑意——上月六姐还红着脸说南宫润"酸文假醋",如今却偷偷替他绣着扇套。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五更,东方泛起鱼肚白。觅如打了个哈欠,素兰色的襦裙下摆已被烛灰烫出几个小洞。洛君抢过她手中的针线笸箩,将散落的青布头一件件叠好,最顶层放着那块绣着"洛郎亲启"的兰草布,像压着个秘而不宣的春天。
"困了就去睡罢,"他伸手替她取下发间的银箔钗,冰凉的金属蹭过她耳垂,"我去厨房给你煨些莲子羹。"觅如摇摇头,却在看到他指尖新添的针眼时,忽然抓住他的手,将脸埋进他湖蓝色的衣袖里。布料上有淡淡的墨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像极了他总爱放在她窗台上的晒干的兰草。
屋外传来二姐醉梦甜唤鸡的声音,"咯咯"的鸡叫声里夹杂着八妹醉梦熙的练武声。洛君轻轻拍着觅如的背,听着她在衣袖里闷闷的声音:"明日...明日你若再把袜子磨破,我便...便在你鞋底缝块铁板。"他低头笑起来,晨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绣出比针脚更细密的温柔。
洛君正欲起身去厨房,袖口却被觅如轻轻拽住。晨光透过窗棂,在她素兰色的衣褶间流淌,发间未及簪好的银箔钗晃出细碎银光,恰似昨夜烛火在针线上跳动的模样。他低头看见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指腹因常年持针而泛着淡淡的茧,忽然想起那年她替自己缝补被荆棘勾破的书袋,也是这般执着地拽着衣角,不让他去私塾上课。
"先别走..."觅如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脸颊在湖蓝色衣料上蹭出浅浅红印,"九妹捞的鲤鱼...要加些姜片去腥。"洛君失笑,伸手替她捋开额前碎发,指尖触到她鬓角的微凉——原来她昨夜在竹榻边坐了整夜,素兰色的外衫早被夜露浸得有些发潮。
忽然间,院门外传来五姐醉梦红的笑骂声,伴着灵猫"妙妙"的叫声。"洛小子!"红影一闪,醉梦红已提着裙摆冲进屋,红色褙子上的金线猫纹在晨光里晃得人眼花,"我家妙妙又偷了你的袜子当窝啦!"话音未落,那只雪白的灵猫果然从她袖间探出脑袋,爪子里正抓着只半旧的青布袜,袜跟处赫然有个新咬出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