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故土难离(2004-2005)
县城里的日子是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部件,每一个螺丝钉,似乎都是为了“高考”这个庞大的目标而疯狂 地、不疲倦地转动着。这座县城中学,就像这台机器的核心,吞吐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乡村少年,将他们投入到一场激烈的升级锻造中。高中部的学习强度比初高中翻了几倍不止,课程高度陡然拔高,作业姿势如山,平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考试更是接踵而至,仿佛永无止境,而那张高悬在教学楼门口的红名单,密密麻麻地列着每个人的名字和分数,就像一阵悬在所有学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时刻着竞争的残酷和淘汰的冰冷。
陈小川,这个从大山深处、从马壳脑村走出来的孩子,三年前被命运推入这座县城,如今已是高中部的一员。他凭借着过人的勤奋和聪慧,在这股洪流中站稳定了脚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节奏,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茅,是老师们眼中品学兼优的“好苗子”。然而,无论他在这里取得了多少的进步,堡垒得有多深,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地方在无声地吸引着他,那就是马脑壳村,那贫瘠却填充了他生命最初印记的故乡。
对于县城里的大多数同学来说,周末和假期是他们生活的调剂,是放松休息、享受天伦的。他们可以在周五下午放学后,轻快地跑出校门,钻进父母已等候在外面的车里回来,舒适整洁的家中。那里有父母准备的可口饭菜,有自己的房间和柔软的床铺,有可以一起出去的朋友,或者只是可以懒洋洋地睡个饱觉,消磨时光。那是一种属于“家”的温暖和安逸。
但对于陈小川来说,周末和假期,是又一场艰辛旅程的开始。他在县城没有一个他、可以随时重新回来的“家”。他住的学校,所有的生活、所有的物品,都被压缩了那里的饥饿和杂杂的集体宿舍里。冰冷的铁架床,疲惫的书桌,以及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的舍友的低语和鼾声,构成了他在县城的大部分记忆。他真正的家,在他的故乡,在那个遥远而静默的大山深处,需要他跋涉山涉水,恍惚体力与时间才能如此。
从县城回马脑壳村的路,是一段名副其实的“故土难离”之旅。他需要先乘坐县城到镇上的大巴车,那是一种老旧的柴油车,轰隆作响,于是里边总是弥漫着柴油味、汗味和各种说不清的混合味。贝路通常需要两个多小时,颠簸在并不顶层的公路上,将他的思绪从县城的课本和习题中抽出来,一点点拉大山的废墟。
在车上,在马脑壳村的车站,他便开始了真正的“回家路”——徒步。从镇子通往马脑壳村的机耕道,在他小学的时候,在政府镇的号召和接下来的努力就已经修通了,那是马脑壳村连接着最重要的生命线。然而,在这样深山腹地,任何人工的遗迹都难以抵挡完成的任务。连绵不断的洪水会冲路刷基,冬季的冰雪使路面变得湿滑泥甚至开裂,夏季突发的山洪更加可能直接冲损一段路面。虽然村里人偶尔会自发地组织起来修复,用石块填坑洼,用柴刀清理草,但路面依然大部分崎不平,脚地方有些坑洼左右,一踩可能下去就是半条则腿深的泥水;有些地方被疯长的野草和藤蔓覆盖,几乎看不出路的形状。
大概步行的路程大约有十几公里,对于一个常年劳作的山民来说,也许两三个小时就可以走。但对于一个长期在教室里完成学习、身体虽然还算坚固但并不算强壮的少年,这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不过,无论多累,无论天气如何,他每次回家,都坚持选择徒步走完路。他不是没有其他选择,偶尔镇上就要去村里收山货或者送日用品的货车或者拖拉机,看到他一个学生会主动提出捎他一段话,但他婉言谢绝,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容。
他喜欢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故乡的土地,感受它突出的、沉静而有力的脉搏。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这片土地进行一次深刻的对话。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疲惫的画布书包,里面是他全部部分的行囊:几件洗得发硬、带着一些肥皂的旧衣服,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那支温润的木发簪,老陈留下的那把虽然已卷刃却沉甸甸的木刀,还有在县城捡到的旧报纸或者从学校图书馆借阅的、他渴望阅读的课外书。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机耕道向上攀爬,渐渐远离镇子的喧嚣和尘嚣。其他的人声、车鸣声被风点点吹散,取而代之的是山谷里特有的、纯粹的声音——清脆的鸟鸣声在林间回响,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里低语,风吹过森林的虹发出沙沙的耳语,以及他自己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
山路是崎岖的,有时候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陡峭的坡段,有时候需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弓方留下的大小石块和治疗。他的腿逐渐酸化了,好像灌了铅,脚底也很长时间行走和不平的地面得生疼,但他从不抱怨。每当感到疲惫的时候,他就停下磨来,靠在路边的树干上,大口地喘气,让山风吹过他的脸庞,带走汗水和病人。在这一路上,他的内心会逐渐平静下来,仿佛进行了一场自我净化的仪式。县城里学习的压力、同学间的微妙关系、生活中的各种烦恼和困惑,那些沉重的东西,都仿佛被抛在了身上,一点点融化在这即将到来的沉默的山林之中。他呼吸着山里特有的、带着肤色、腐叶和草木清澈的香空气,感受着身体被紧张到紧张又到某种程度紧张的。
这条路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旋律,更是精神上的回归,是一条通往内心深处和记忆彼岸的小径。他走过的每一段路,都象一个记忆的触发点,勾起他无数童年的回忆。他记得小时候和村里的孩子在这里打,摔倒在泥地里哈哈大笑;记得老陈背着沉甸甸的猎物,步履沉重却背脊挺直地走在这条路上,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记得母亲牵着他,手牵着手,一步一个脚印地去镇上赶集,回来时虽然疲惫不堪,脸部却带着满足的笑容。这条曲折的山路,留下了他童年清浅的脚印,也深深地刻下了他至亲的汗水和轮廓。
几个小时后,当他走过最后一条山梁时,马脑壳村那熟悉的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陈小川的心情总是复杂的,像打翻了五个味瓶。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低矮的土坯房错落有致地布散在山坡上,午后的阳光下,几缕稀疏的炊烟从屋顶升起,门口有几个大象的孩童,看见他走近,会好奇地停下动作张望。有几户人家显然重建了房子,用上了红砖和水泥,突兀而新潮;村里多了几辆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但更多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敝感——年轻的劳动力依然大量地外出务工,村子里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目光有些冷清。故乡在缓慢地、不确定地变化着,这种变化既让他感到一丝对未来的微弱希望,也让他感到更多的惆怅和无可奈何。
回到村里,陈小川已经不属于他自己的家了。老陈去世后,他们的那间简陋的土坯房顿时彻底荒废了,没人居住,没人打理。现在,屋顶已经陷入了一半,墙壁倾斜开裂,屋前的院子长满了齐膝深的杂草,已成为一片令人心痛的残垣断壁。他偶尔会回到旧屋前,站在那片废墟前,久久凝视。风吹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在低语着岁月的无情。中闪过曾经在这里生活的无数片段——母亲在灶台前整理的身影,老陈在院子里修工具的背影,他自己在屋里读书写下的场景……那些鲜活的记忆与眼前冰冷的废墟形成了强烈的对视他的童年,他的家,那个曾经给他温暖和安全感的港湾,都随着时间的逝去和亲人的离去,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和模糊、却又刺痛人心的回忆。
他在村里暂住的表舅家。村里人对他还是很好,知道他一个人在县城读书不容易,总是尽力照顾他,给他提供住所和简单的饭菜,好像他还是需要被照料的孩子。他们会多打一些饭菜,让他多吃一点,给他倒热水洗澡,会表现出寒问暖。但陈小川不会过多地打扰别人。他总是主动发起帮亲戚家干活,像个小大人一样承担起家里的体力活:清晨起劈柴生火,帮忙做饭;到河边挑水,水桶压得肩膀生疼;跟着表舅下地干活,拔草、施肥、收割;晚上还要帮忙洗碗、收拾院子。他几乎承受了所有的体力活,希望能用自己的劳动来回报他们的好意,减轻他们的负担。吃饭的时候,他也会尽量控制自己的食量,不是吃不饱,而是自己吃得太多,给本来就不宽裕的亲戚家增加额外的负担。
村子的第一件事,无论回到当天的路途有多紧张,无论到达村子时天色有多晚,陈小川都会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屋后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下,去和老母亲陈的坟前。的照料下,长得越来越好,枝繁叶茂,夏天的时候瘫痪那两座孤零零的坟头昔日烈日,带来阴凉;屁股结出满树金黄的柿子,虽然大多酸涩,却寄托着一种生命的挽救和希望。
他会在坟前默默地站一会儿,看着那两座已经有些陷陷的、被野草覆盖的土堆,看着那块刻着老陈名字的、已经有些风化的简陋木板。他用手轻轻地碰着木牌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横跨生死的联系。风吹过柿子树的网络,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母亲和老陈在低语中开始回应,又仿佛是他们在叹息着岁月的无情。然后,他会像对着活着的亲人一样,盘腿坐在坟前,倾诉自己在县城的一切,那些只有在这里,他根本无法挽回的话。
他讲述自己在学校里学到的新知识,那些让他惊叹世界豁然开朗的物理作用,那些让他着迷、穿越时空的历史故事,那些他努力掌握的、拗口的英语单词。他会讲自己在考试中取得的好成绩,给老师讲他的表扬,讲出他对县城中学的尊敬和友谊。他讲得眉飞色舞,语气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仿佛老陈和母亲真的在地下静静地听着,为他取得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感到高兴、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