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初入县城(2002)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马脑壳村的土路上扬起细密的尘土。2002年的夏天,对于年仅十五岁的陈小川来说,有着比往年更炙热的意义。那不仅是季节的更替,更是他的生命轨迹即将发生巨变的分界线。怀揣着母亲临终前那双殷切的眼睛里未曾今天的希望,肩负着老陈那粗实的手法传递过来的无言的厚爱,以及林伟东先生的救助——昔日在小川看来如天文数字般的资金,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对未知未来的朦胧憧憬和改变的渴望。
县城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像一张薄薄却沉甸甸的纸片,在他手中颤抖。这是马脑壳村建村以来从未有过的喜事,是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这只“凤凰”此时看上去像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村里人都说陈家养成了个读书的料,连平时不苟言笑的老陈脸上也难得地践踏了一丝笑意,虽然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硬邦邦的表情,但他偷偷塞给小川的,除了那把木刀,还有几块巴巴的零钱,那是在他掉卖一块木雕后偷攒下的。
离开另一车站,人来人往,烦杂不堪,却冲淡不了师生间那份朴素的情谊。王老师提着小川那个洗得发白的布书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书包很轻,承载的希望却很重。王老师帮他买好了去县城的车票,又拉着他的手,千叮嘱万。
“小川啊,到了县城,人生地不熟,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王老师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许不舍和忧虑。“学校里规矩多,要听老师的话。同学之间,要和睦相处,但也别让人欺负了。有什么事,记得给写信,或者给林老师打电话,别自己硬扛着。”
“镇上就已经是龙潭虎穴了,县城更是鱼龙混杂。山里人实在,但也不能傻了。”王老师叹了口气,拍拍了他的肩膀。“记住你妈的话,靠天不如靠自己。书本是你的武器,把书读好。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小川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睑有些干燥。他知道王老师对他寄予厚望,也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按钮。
客车缓缓启动,坐在他靠窗的位置,看着王老师的视野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土坡、田地,渐渐变成了柏油路、电线、以及零星的砖瓦房。他的心跳随着车辆的前行而加速,尝到了对未知的好奇,也有难以言喻的忐忑。
县城,这个在意境中被无限放大、绘画得如同天堂一般的名词,在客车驶入市区时,终于找到了它的真容。陈小川再一次被眼前的情景肖像震撼了。
县城的街道比镇上宽阔了不止一倍,宽阔到他顿时感觉望不到尽头。两侧的楼房高耸云霄,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它们紧密地挨在一起,仿佛在无声地炫耀着城市的拥挤与最高的楼房甚至有五六层,那是他从未想象过的高度,感觉像是要刺破天际。楼房的外墙很多都贴着瓷砖,玻璃窗闪烁,与村里镇上那些破旧的水泥墙、泥瓦房形成对比。
街上跑着的车辆更是让他眼花缭乱。不只在镇上偶尔见到拖拉机和卡车,更多的是各种颜色的小轿车——他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它们光滑的身形。还有那种长长的大铁箱,王说那是货运,专门载着很多人在城市里跑来跑去。它们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股股热浪和远方,仿佛在提醒他的格格不入。
商店里的商品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衣服、鞋子、电器、玩具很多……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只觉得它们光鲜亮丽,充满了诱惑力。街上的人流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有无数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办。嘈杂的汽车鸣笛声、商店里传出的音乐声、人们的说话声、讨价还价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
县城的一切都那么渺新奇,那么充满活力,就像一座巨大的、快速运转的机器。而陈小川,只是这机器边缘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齿轮,甚至早就被卷入其中。他觉察不安和手足无措,仿佛自己是丛林里突然闯入钢铁森林的小兽,茫然四顾,何不知去。
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布书包,那磨得了毛边、洗得发白的布料,瞬间瞳孔异常刺眼。书包里是他过去所有的财产,也是他与世界的联系:几件旧衣服,都是母亲缝补过的;留下母亲的那只温热的木发簪,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和未能实现的愿望;老陈送来的木刀,硬邦邦的触感仿佛老了陈那句“山里人得硬气”的叮咛;几本旧书,是他在镇上小学时如饥似渴读过的全部知识;以及王老师临行前硬塞给他的、带着肥皂的一点零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这些东西在他眼中无比重要,此刻却让他感到分外羞赧,它们似乎地恍然着他的寂寞和哭泣。
按照王老师给的地址,他找到了自己要就读的县重点中学。县中,顾名思义,是全县最好的中学,也是无数乡镇孩子向往的学府。当他站在校门口时,他再一次出现了巨大的差距。
县中的校门高大宽阔,气派非凡,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保安。学校内部比镇上的小学规模大了何止几倍,简直就像一个狭小的城镇。校舍不是低矮的平房,而是好几栋整齐的教学楼,外墙是红色的,在阳光下庄重而严肃。操场是水泥地面,上面画着白色的线,看起来很专业。甚至还有一个篮球场,几个高大的男生在那里打球,他们灵活的身姿和响亮的叫声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世界。
学校门口人来人往,都是前来报到的学生和家长。这些学生,他们穿着干净整洁、款式新颖的衣服,身上穿着淡淡的洗衣粉装饰。他们背着各种漂亮的帆布书包,上面印着花哨的图案和英文。有的学生甚至拉着小巧的行李箱,上面贴着各种卡通贴纸。他们脸上带着自己城市孩子的自信和朝气,说话声音洪亮,表情自然,与陈小川的拘谨和土气了暴露的对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误入鸡群的丑小鸭,浑身不自在,甚至不敢抬头正视别人的眼神。
办理报到手续的过程对于陈小川来说是一次密封考验。他持有录取通知书和王老师写好的报到流程,站在前面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的报,完全不知道该先知道去哪个窗口。表格上很多的栏目的他都不怎么填,使用的词汇和表格样式都和他以前见过的不同。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坐在桌子后面的老师,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老师一开始很忙,有些抖不耐烦地指着旁边的告示,但他根本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他又问了有一次,旁边排队的几个家长开始侧目,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他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好像被人甩了耳光,恨不得找个地钻缝进去。他的手心渗出汗水,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
幸好,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注意到他的困境,耐心地走过去,问他遇到了什么问题。小川巴巴地说明了情况,年轻老师微笑着,一句地指导他填写表格,告诉他下一步该去哪里。老师温和的声音和鼓励的眼神,像一股清泉,稍稍结了他内心的焦虑和窘迫。他连通道谢,手里捏着填写好的表格,赶紧走向下一个流程。
分配宿舍的时候,他被领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上下铺,密密麻麻地像蜂巢。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混合着汗味、肥皂味和行李箱新塑料味道的复杂味道。他被分到了一个靠窗的上铺,数量是某个数字。
宿舍里已经住了几个同学,他们正在整理行李。他们的行李箱里拿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花花绿绿的洗漱用品、各种零食、甚至还有台小型的电风扇和一台老式的收音机。他们的床上已经铺上了干净漂亮的床单被套,旁边放着柔软的抱枕。
当陈小川拎着那个破旧的布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虽然已经是他在镇上时最好的衣服了,但在县城孩子眼里,这显然是不合时且宜土气的)走进宿舍时,正在忙完的几个同学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双手的动作。他们的眼神齐刷刷地投向了他,惊讶、打量,甚至带着一丝察觉不到的轻蔑。
小川感觉自己像个展览品,暴露在他们的眼神下。他很不自在,低着头,快步走到他被分配到的床铺前。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光线还算时序,但床板看起来很旧,边缘地方甚至开裂了。
他笨拙地爬上铺,动作有些迟缓,也许是因为不习惯这么高的床,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紧张。他把布袋放在床上,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布袋里没什么,东西几件衣服拿来时,显得异常单薄和寒酸。
就在他衣服叠在一起的时候,宿舍里传来了几声低笑,就像蚊子嗡嗡的叫声,却又那么的响亮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喂,你看他穿的什么啊?都啥年代了还穿这种衣服。”
“哈哈,乡巴佬吧?你看他那个书包,像逃难来的。”
“连个行李箱都没有,就一个破袋子,里面肯定没啥好东西。”
这些窃窃私语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扎进了陈小川的心里。在镇上小学,他已经被嘲笑过是“山里娃”,那是带着一些许地域被禁止的称呼,他也因此打过架。但他以为到了县城,到了一个更大的地方,人们会更开明一些,毕竟县城比镇上更开放,见识更广。没想到,在这里,他没有平整那个标签,反而被贴上等一等的“乡巴佬”的烙印。
强烈的自卑感像阴冷的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全身,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脸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地甩了几个耳光。屈辱、愤怒、无助,各种表情汇聚在一起。他挤地咬着嘴唇,直到嘴里摸到了一丝血腥味,也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感应到自己简直格格不入,如此渺小和可怜,仿佛这明亮明亮的宿舍,甚至整个县城,都没有他容身之处。
他强迫自己不听那些哭声,默默地承认自己的旧衣服叠好,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一角。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然站在自己身上,但他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然后,他从布袋深处,拿出了母亲留下的那只木发簪。发簪静静地趴在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却又仿佛抚摸着母亲手心的余温。他看着这朴实无华的发簪,脑海中瞬间闪过母亲临终前瘦弱却坚毅的模样,闪过她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衣服的身影。那些温暖而辛酸的画面,在此时此刻,给了他莫大的温暖。
“记住,无论到哪里,都忘了你是山里人,山里人,靠天不如靠自己。”母亲沙哑却充满力量的话语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母亲读书他靠自己,他好好的。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简单,她用自己一生经历了生活的艰辛,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现在,他让母亲在这个从未踏过的“外面世界”了,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残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胸腔里翻腾的屈辱和委屈压下去。他不能哭,也不能软弱。他将发簪小心翼翼地重新用布包好,塞进了呼吸道底下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