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糊的米白色窗纸隔绝了胜州六月晨雾带来的冷意,青铜兽首香炉吞吐着白烟。
蟒纹织锦搭巾随意垂落在交椅上,林甫穿好官服,就听门吏来报:“使君,张司马到了,说是有要事。”
他抬眼看了滴漏,皱了皱眉,又看向院中被砍去焦黑的槐树,新生的枝桠上带着晨起的露珠,“让他进来吧。”
“使君。刺史府那边来消息了。”腰间银鱼符撞出脆响,一身圆领绿袍的张颜才进门便迫不及待开口,“说是,赵大娘子称病。”
林甫转动手中扳指,淡淡道:“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张颜心中咯噔一声,忙向前两步,指向城北方向,道:“我还听说昨夜有人看到金吾卫的裴照与赵大娘子在义冢边……争执。”
林甫嗯了一声,这才抬手指了指椅子,“裴照是五皇子的人,但李道宗......”他顿了顿,轻捋胡须,靠在椅背上,问道:“你确定是争执?具体是什么可探查清楚了?”
“这个...”张颜坐下的动作一缓,清了清嗓子,“还暂时没有确定,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争执。”
门吏端上茶,林甫垂眸拨弄茶盏,却始终未沾唇边。
张颜喉结上下滚动,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瞄着林甫的表情,试探着道:“使君,我们...我们在金吾卫里没有人。那李道宗治军严谨......”
林甫将茶盏凑近唇边,蒸汽氤氲中眯起眼,“治军严谨?太湖石看着壁垒森严,实则处处都是孔洞。李道宗再厉害,他也是个人不是?”
“使君说的是,说的是。”张颜连连点头,“属下记得这李道宗当初遭人构陷,是顾...是五皇子先母兄替他求情才得以保全,从流放改为降职入了金吾卫,如今成了左金吾卫大将军,想必也还记得这个情意。”
林甫从府吏手中结果银匙撇着茶汤浮沫,闻言动作微滞,“你既然知道李道宗如今已是左金吾卫大将军,难道不知他的续弦是清河崔氏——与高相可是连襟,又提这些旧事做什么?”他轻轻抬眼瞥向张颜,“还是说,你和五皇子...和高相也有旧情可攀?”
椅子晃动与案几发出碰碰的声响,张颜慌忙站起后退半步,跪伏在地上,膝盖发出闷响,“使君,使君明鉴,卑职的意思是既然李道宗不容易攻破,不如干脆将他扯到五皇子那因勾结外族谋逆叛国的舅舅的事里......”他突然提高了音量,“使君当初在考课司替卑职辩白的恩情,卑职粉身碎骨不忘!卑职就是因一首揭露高相门下人草菅人命的诗才差点被人污蔑罢官追责,卑职......”
“行了行了。”林甫揉了揉额角,“起来回话,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张颜讷讷起身,“是,是。”
林甫叹气,“这么多年,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我方才说得难道不够明白?金吾卫掌禁宫中宿卫,李道宗能坐到左大将军,是陛下亲手赐的鱼符,你动他?他就算帮过五皇子......五皇子如今是张皇后的嫡子,高相是张皇后的舅舅,李道宗又是高相的连襟,就算说到陛下那,也是有理的。”
“是卑职考虑不周,幸得使君不弃,只是......”张颜眼角微红,“使君方才似乎对赵大娘子生病的事情毫不意外。”
林甫掀起嘴角,抬手让他坐下,“胜州这段时日天气多变,赵大娘子一介女郎生病自然是平常事。”
张颜思索着道:“赵敬禹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牵扯到胜州的事情中去?按徐公信中的意思...这赵大娘子以后是不是要入东宫?”
“至少也是个良娣。”林甫合上茶盏,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张颜想起昨日赵瑟瑟借自己的诗暗讽林甫的事,忍不住问道:“良娣到底不是正妃,赵大娘子那心高气傲的,也愿意?”
林甫皱眉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道:“太子良娣岂能与寻常论之?赵家寒门,既非士族高姓,也非书香门第,穷人乍富,能成为皇亲,已是祖上积德,陛下天恩。”他忽得语气急转,冷笑一声,“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与五皇子牵扯不清,还传出那许多流言蜚语?不过是,手段而已。”
张颜觉得有理,道:“她放着长安不在,来这随军,不就是为了借父亲的军权显示自身,既能博个好名声,顺便也把京中的两位之争避开嘛。若不然,就凭她与五皇子的......另一位若登位,嘴上不说,心理也是嫌弃的。”
“赵敬禹的军权......”林甫轻笑,“现在他的确是唯一永享军权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话音不落,他又收了笑,瞧见张颜的模样就猜到他心中所想,皱眉嘱托道:“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查归查,莫要把人得罪了。如果真是争执,要知道是争执何事,裴照可是实打实的五皇子党,他与赵大娘子争执,焉知不是五皇子与赵大娘子争执,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张颜一凛,只觉得自己抓住了秘辛——从龙之功谁不想要?他身子前倾,声音压低,“徐公所选是二皇子?”
林甫瞥他一眼,手指在桌沿一叩,淡淡道:“徐公是陛下的至交,幼年共苦的交情——无论谁做太子。”
刚才不还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张颜心理念头才起,忽然就想起了那位郡主——徐相的女儿徐盈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袖口,低头道:“卑职明白了,一定会查清楚,不令使君失望。”
林甫点点头,神色严肃道:“还有移民对接安置的事情,事关百姓生计,万万不可出纰漏。”
张颜道:“胜州的永业田数量与具体情况,已经按照邓庚士卒查勘的还有赵大娘子整理的胜州旧档一一核对过了,属下正在派人加紧对周边情况进行核对,防止赵家...”
“赵敬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不懂分寸的人。方才和你说的莫要把人得罪死了,你也就只记那一件事里?”林甫抬手阻止,眼中露出几分失望与无奈,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好歹人家率军打下来的城池,你不给人家分一杯羹?小心过几日就突厥‘偷袭’,你我......”
他话未说尽,但张颜已明白,他摸了摸脖子,有些不寒而栗,“赵敬禹是这样的人?”
“就算赵敬禹没意见,那么多朔方军难道不会有意见?”林甫深深看着院中的新刷的灰墙,道:“朔方军已经不是以前的朔方军了,他们现在就是一群饿狼。”
张颜仍有几分担心,“属下是怕士族那边会对使君有意见...他们的手段可不必突厥人轻...”
“你以为这十年,朔方无大战事的情况下,为何会有这么多死亡?士族......”林甫有些厌恶地冷哼一声,道:“他们自己,也心虚得很。”
“这倒是稀罕事。士族也会...”张颜瞧见林甫的眼神,本来翘起的嘴角慢慢垂下,闭上了嘴。
林甫心神疲惫,揉着额头,最后只说了一句,“总之你记住了,胜州是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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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箱箱探病的礼物流水一样进了旧刺史府,又流水一样被退了回去。
赵大娘子的贴身侍女也减少了随军训练的强度,那位赵大娘子在朔州救下的姑嫂本也想回来照顾,却被以军中事重为由推回了伤兵营。
十日后,也倒无人再去管赵瑟瑟身体有恙是真是假,关中从两个月前——胜州才打下就已经悄无声开始的“迁民之战”已接近尾声。
而赵瑟瑟也与李银月一道从胜州南下,到了李银月作为六扇门不良人解决的第一个案子所在的云州,那里有李家的商铺,她们将从云州运货到朔州。
还未进城,李银月远远就见一队镖局,上书“镇远”二字。
队伍最前是一个魁梧的汉子,右额斜斜三道刀疤,自眉骨劈至颧骨,两道扫帚眉压着一双泛着鹰隼般的冷光的眼睛。肩头斜挎着一柄巨铁剑,剑鞘缠着层叠的粗麻,渗出的铁锈在麻布上晕开暗红,倒像是浸透了陈年血渍。
他的眼睛在看到李银月的那一瞬忽然变得柔和,带着惊喜,“银月丫头!”
他原是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常漫天,李银月的母亲的义兄,他刚押完一趟镖。既遇到了,也不问何事,两句话还没说完便决定带队护送她二人去朔州。
赵瑟瑟担心牵连,李银月却道:“有了镖局,我们伪装做行商才更像。”
赵瑟瑟不自觉地将计划又在心中过了几遍,清楚李银月说的有道理,更清楚李银月的为人,也不再多说,浅笑道:“有劳常镖头了。”
常漫天朗声大笑:“赵娘子也忒客气!你既然是这丫头的挚友,就随她叫我舅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