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月无奈道:“舅父,你可别吓到瑟瑟。”
常漫天虎目一瞪,“胡说什么,我哪里吓人!”
赵瑟瑟瞧了眼李银月有些发红的脸,笑着朝常漫天喊了声舅父。
常漫天乐得开怀,忽然粗粝的手掌往怀里摸索,指节在衣襟内侧蹭得布料沙沙响。他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来,里头竟是块有常漫天拳头大的椒盐胡饼,饼边烤得金黄酥脆,还冒着些微热气。
“拿着。”他把饼塞进赵瑟瑟手里,铁剑般的眉毛拧成疙瘩,“瞧你这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倒。这胡饼是云州老字号的炉食,里头掺了核桃碎和蜂蜜,顶饿。”饼上的油星子渗过油纸,在她月白袖角洇出个圆印,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用手抹了把肩上剑柄上的麻布,嘟囔着“女孩子家得养得瓷实些,不然怎么走江湖”。
赵瑟瑟指尖捏着那块千层饼,把饼掰下一角塞进嘴里,眼角漾着温软的笑意,“这手艺比我家……镇上的老面铺子还地道,里头核桃碎嚼着咯吱响呢。”布袖管滑下来遮住手背,她低头用指腹蹭去饼上沾的细盐,想起了去西州路上的馕饼,想起了将士们吃的馕饼,道:“我以前在家时总嫌饼太干,后来才晓得,手里捏着这饼,心里头就不慌了。”
常漫天瞧着她青布裙角扫过尘土,忽然觉得这姑娘不像银月说的“体弱小姐妹”,倒像檐下那株被风雨打过的韧草——明明看着纤弱,偏能在石缝里扎下根去。赵瑟瑟似是察觉他的目光,把剩下的饼仔细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棱角,像在摩挲什么要紧物事,再抬头时笑意里已多了分坦然:“多谢舅父,等走到朔州,我也请您吃我做的胡麻饼。”
李银月也好奇,看着赵瑟瑟的手指,虽不似尊称女郎那般如水葱般嫩,却看得出都是新磨的茧,道: “我怎不知你也会做?”
赵瑟瑟抿唇笑道:“你不知道还多着呢,这是我去西州路上和一个阿婶学的。”
“甭管从哪学的,总之这个饼我是吃定了。”常漫天大笑,又拍了拍手,身后休息的镖局队伍恢复安静,各归各位,他道:“寒暄的话,我们到客栈再说,现在先回城,商量一下运点什么?”
李银月伸手将赵瑟瑟扶上马车,赵瑟瑟看了眼她,挨着坐在车辕上,常漫天骑马在一侧护着。
李银月瞧了眼落日,道:“云州风大,你还是进去吧。”
赵瑟瑟挺直脊背,发丝被风吹得贴在面颊,却笑得温软,“总闷在车厢里听不见风声,反倒错过了向舅父讨教的机会。”
她看向常漫天,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舅父走惯了这云朔商道,定比我们这些晚辈通透得多。您说的事,来的路上我和银月琢磨了许久,既然要在朔州立脚,总得运些既稳妥又能生利的货。虽说云州的皮毛、铁器、煤炭都是朔州紧俏货,但总觉得少了些周全。”她顿了顿,接着说道:“铁器太过招眼,关卡怕是要反复盘查。”
“铁肯定不行,那是军镇命脉,连矿工进出都要验齿印。”常漫天拍了拍□□的棕马,道:“矿场有排望楼,每个垛口都架着弩机,但凡有人靠近,立刻万箭穿心。三年前有流民偷挖铁矿,被抓住后直接活埋在矿坑当桩子。听说前月新来的折冲都尉更狠,私藏半两铁砂,全家发配岭南为奴。”说着用马鞭指向城楼上猎猎作响的军旗,“除非你能拿到都督府盖着朱砂印的火票。”
赵瑟瑟忽然想起了上一世李承鄞与他一起用“铜钱案”将二皇子一步步逼上造反,又想起逃出长安那日意外见到的交叠的衣袂,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
常漫天看她微颤的指尖,其实也猜到了这娘子定然是出身不凡,却也没有戳破吃,道:“所以铁是定然不行的。”
赵瑟瑟回过神,有些苦恼,道:“那煤炭?朔州冬季苦寒,煤炭定是缺不得。”她又摇头道:“只是现在才6月,离冬天还早,煤炭虽说朔州冬季急需,可眼下运输,一来存放不便,二来不是时令,怕是不好卖上价钱 。”
常漫天摸着马鞍上的划痕,道:“朔州最缺什么?不是煤炭,不是铁器,而是中原运来的细货。邢州的白瓷、越窑的青瓷,还有茶叶、丝绸,这些东西利润翻番都不成问题。”
暮色将云州城楼染成赤铜色,李银月打断了对话,催着赵瑟瑟进了马车。而她自己本就穿着一身长袍,随意把头发束起,倒像个年轻的郎君。
玄甲军将长枪一横拦住马车,李映月利落地摸出李家商铺加盖朱印的路引,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一小串用红绳串起的贞观通宝(约莫二十余枚)裹在袖中递过去,笑道:“军爷辛苦了!我们是往朔州拓展生意的正经商户,这一路风餐露宿,还望您多照应照应!”
城门郎余光瞥见晃动的钱串,原本紧绷的下颌线瞬间松下来。他指尖勾住红绳往袖中一拽,粗粝的手指快速捻过路引,潦草扫了两眼便往李映月手里一塞,“快些进城,莫要磨蹭!”
李银月指着城外田垄间刚冒头的青苗,忽问道:“军爷,不瞒您说,我上个月路过时还见石家的地荒着,怎么这才几日,竟都种上粟米了?”
城门郎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田垄,伸手抹了把汗道:“上个月军镇刚把荒地重新划了册子,东边那片拨给太原王氏了。”他又朝西边努了努嘴,“西边那片如今归河东裴家和薛家管,裴家公子在城防营当差,办事得力,上头信得过。”说着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车辕,“这些都是府衙公文里的明账,问这么仔细作甚?马上落锁了,赶紧进城,别耽误后面的人!”
一行人驱着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暮色中的云州城渐次亮起灯火。行人脚步匆匆,酒肆里飘出的羊肉香,街边摊贩手忙脚乱收拾货摊,挎刀士卒骑着老马来回巡查。
常漫天在前头勒马,抬手一指街角挂着“悦来栈”灯笼的楼阁:“就这家,掌柜是我的旧识。”
李银月见赵瑟瑟已戴好幕笠,跳下车,又来扶她,常漫天已经拿着路引进去,柜台后老掌柜瞧见他,有些嫌弃,“早让你多住一夜,又说赶路,怎么又回来了?”
常漫天大笑着搂住老掌柜肩膀:“这不刚巧又接了笔大单子!”老掌柜嫌弃地推开他的手,“既然回来了,今晚不醉不归!我家小娘子酿的桑落酒可是一绝!”
他转头又冲伙计扬声道:“快打热水,备两桌酒菜,要现宰的羊羔肉!”
常漫天一边嘿笑,一边道:“哎呀,真客气。”又冲伙计道:“小哥!再多切些牛肉片!”
伙计高声道:“得了,常爷。”
镖局众人熟门熟路跟着伙计离开,另一伙计弓着腰引着李银月二人:“上房早给几位贵人留着,西跨院清净,带独立马厩。”
穿过垂花门时,伙计殷勤问道:“郎君和夫人想住哪间?”
李银月正要开口解释,常漫天不知何时折返回来,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就这间正房!小两口出门,自然要住最好的!”
赵瑟瑟的话都被堵在幕笠里,等人一走,就掀开幕笠,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疑惑,李银月已经开口问道:“舅父…这是为何?”
常漫天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壶酒,“银月丫头眼神太利,块头比寻常男子还健壮几分,瑟瑟丫头又生得文弱,哪家兄妹如此?再说这长相倒是都好,就是半点不像兄妹。”他眯起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外头人瞧着,哪里像兄妹?倒像是哪家护着弱质女眷的武夫,可银月丫头这气质又不像个武夫。与其费劲解释,不如顺势扮作夫妻,行事反倒方便。”
赵瑟瑟想了想自己哥哥,又想了想高家兄妹,“的确不像…不…我认识一对兄妹便是如此。”她脑海中忽出现了徐相的女儿徐盈盈与她的哥哥徐和,“她们长得也不像。”
她抬眸看见李银月,面上有些不自然,忙解释道:“我并非不想……只是刚巧想起她们兄妹也的确长得不像……”
李银月笑道:“我也觉得兄妹挺好。”
“屁话!你行商这么久,今天脑袋怎么被东西塞住了?”常漫天灌了一口酒,斜眼瞧李银月, “夫妻之间耳鬓厮磨,旁人只会当是小两口说体己话。你俩若扮兄妹,大晚上关起门来商量事儿,像什么话?”
赵瑟瑟本就觉得自己连连拒绝不妥当极了,此时便点头笑道:“都听舅父的。”
李银月刚要反驳,常漫天突然抄起剑敲在她肩头,“你少废话,当年你娘带着你爹闯漠北,不也是扮作夫妻!”他转头看向赵瑟瑟,虎目里泛起笑意:“这丫头眉眼生得好,再裹块花头巾,活脱脱像云州城卖酒娘子。你俩往那儿一站,谁能不信是对小两口?”
二十七斤的铁剑连同粗麻剑鞘的重量,哪怕常漫天收了九分力,力道也震得毫无准备的李银月有些发麻,既没真伤着人,又足够让她明白“别废话”的分量。
赵瑟瑟心中李银月是以为自己介意,她不知那长剑重量,李银月又身形半点不晃,便只是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自己不介意。
李银月是不废话了,朝赵瑟瑟无奈地点点头,心里却暗自腹诽这老舅说话没遮拦,平白将人置于这般尴尬境地。
赵瑟瑟垂眸盯着裙角,耳尖微微发烫,咳了一声,道:“舅父…刚刚说的货物的事。”暗恼刚才的自己露怯害得李银月遭舅父敲打——这一世虽未经历,可上一世已嫁过人,不过是与好友扮作夫妻而已——她语气努力维持稳当,“我想着,不如就从云州的畜牧产品和中原运来的细货入手。我在朔州待过一段时间,云州的皮毛、羊肉,在那一直都有销路;再加上舅父说的邢州白瓷、越窑青瓷这类瓷器,还有茶叶、丝绸,都是朔州稀缺又能卖出高价的东西。”
李银月思索片刻,也点头,道:“这些货物,既能满足朔州百姓和边镇军将的需求,利润空间也大。而且瓷器可以装箱,丝绸和皮毛能包裹,藏些小物件也方便。”
常漫天将人说服,又听二人所言,嘴角上扬,道:“好极!到时候我们就从陉岭古道去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