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岂非更要去?好让你欠下越来越多还不了的人情。”
马车疾驰而过,连进程检验也急匆匆的,守城的朔方官军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敢拦自家大将军的女儿。
到了刺史府,赵瑟瑟没有下马车,掀起帘子朝门口的官军问道:“那流民的尸体呢!可还在府内?”
小眼睛守卫道:“回女郎的话。尸体已经被左金吾卫运走,说是要埋回义冢。”
赵瑟瑟心中急切,用力放下帘子,指节在窗框上叩出一声闷响,“品春,回城北,去义冢!”
义冢前,腐气混着新土腥味扑面而来。裴照正掩鼻后退,忽见金吾卫拦住个熟悉身影。他抬手示意放行,却在看到李银月腰牌时眉头一皱,“赵娘子,你来这里是为了何事?”
赵瑟瑟不答,径直跪坐在尸体旁的泥地里,托起尸体的手腕,拇指擦过指甲缝里的淤沙,又勾住衣袖破口向上一掀,露出肘部杂乱的擦伤。
几个金吾卫向前欲拦,李银月站在赵瑟瑟前面,懒洋洋道:“六扇门查案,闲人,别管。”
赵瑟瑟换了方向看向膝盖,“品春。检查他的鼻腔除了血还有没有别的。”
膝盖果然也有杂乱的擦伤。
如同她当初跳入渭水又侥幸存活后......
品春蹲下身,用帕角轻拨开死者的嘴唇,低声道:“娘子,他鼻子里还有淤沙,嘴里...也有。”
品春忽然顿了,顾及周围还有其他人。
猜测一点点被验证,赵瑟瑟却说不清自己的思绪,动作慢了起来,她正欲检查死者的腹股沟处有无泥甲,却被裴照拦住,他长剑未曾出鞘,拦在赵瑟瑟的面前,旋即被一道长鞭卷起,裴照皱眉瞥过陌生的六扇门女子,又看向赵瑟瑟,“赵娘子,这尸首到底是男子,你有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赵瑟瑟冷笑,一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颈侧,“我问什么,裴将军都会如实回答?”
裴照噎住,深吸一口气,“这件事的确是我的属下意外所致,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将尸体扔到义冢,以逃避......”
赵瑟瑟站起身,“是啊,他居然会将尸体扔到义冢,而不是把他扔回黄河?像处理其他流民那样?”
裴照退了一步,“赵娘子,不可妄言。”
他退一步,赵瑟瑟便进一步,她看着裴照,“难道你要否认这死去的人不是从黄河水中侥幸得生的?我当然相信你的下属是意外踩死这个可怜的人,如果不是意外,裴将军这么懂得利用‘天时地利’的将才,怎么会让我们发现他?只是这‘人和’二字,不知将军可曾放在心上?”
赵瑟瑟此刻一点也不美,束发的木簪偏斜,鬓角的长发凌乱,浅蓝色的襦裙沾满泥泞,她的眼中还有这一个多月来日胜一日的血丝,皮肤甚至比不过宫女滑嫩白皙,可裴照却不敢看她。
不是因为她不美。
他只能别开脸,又退一步,“赵娘子,你应该清楚金吾卫的刀不归自己管,你也应当知晓殿下一向心怀天下,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裴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五皇子,他不该提,可她的目光比日光还要灼热,裴照无所适从,他心中涌起一阵迷茫。
“我一直以为,你虽沉默寡言,到底当得起一个‘士’字,如今看来……是我记错了。”赵瑟瑟想到了上一世,裴照帮着李承鄞拦住曲小枫,帮着他杀了顾剑,帮着他拦住听到家族被满门抄斩的自己……“你不过是李承鄞一条忠诚的狗而已,如今为了圈取土地,你们将从突厥手里活下的流民埋入黄河!我真替洛熙感到不值。”
裴照沉默,良久,“对不起,但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大豊更多的百姓。”
“我真希望是我猜错了。”赵瑟瑟闭上眼。
裴照这才发现自己落入陷阱,他张嘴欲说什么,却还是只能道:“赵娘子,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你要相信殿下……”
“裴将军。”赵瑟瑟打断他,指着尸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你敢看着滔滔黄河里的亡魂,看着他,谈你们的‘大局’吗?”
裴照道:“李斯谏逐客,而秦终并天下。有些事,不到最后难断对错。”
赵瑟瑟忽然觉得自己上一辈子那些醋意、愱殬都很恶心,她为了男人的爱与不爱在痛苦,朱门之外的人,十道三百州的百姓在为了活着而挣扎,包括边境之外,那些被李承鄞用“计谋”杀死的西州与丹蚩的黎庶,“当年吴起杀妻求将,世人骂其无情;如今李承鄞以卑鄙手段诱骗西州公主灭丹蚩,倒成了‘义薄云天’?”
裴照握紧剑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势如洪流,你我不过其中一粟,赵娘子何必自苦?”
赵瑟瑟看着他片刻,忽笑了,“裴将军,我上次在茶楼与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赵瑟瑟不过一个寒门将军的女儿,既不懂你们的大局,也帮不上你们什么。我也从没有救过你,是谁的恩就是谁的,我赵瑟瑟不会抢,是谁的债就是谁的债,失道者,天网恢恢。”
裴照喉结滚动,靴跟碾碎了一截枯枝。远处传来乌鸦的啼叫,暮色中,他看见赵瑟瑟眼中的血丝像一张密网,将他的辩解尽数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