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亲密无间的Soeurs,如今以截然不同的身份与心境坐在同一辆车上,不可谓命运捉弄。阳子注意到青枝那巴掌大的小脸,有着大而圆的眼珠,本该是可爱漂亮的女孩。但在那样的家庭里出生,体弱多病地生存下来,吃过的苦头可想而知。
没有生育过小孩的阳子,此刻奇迹般地共情,朦胧地感知到母性的所在。但并非出于见到真子的孩子而触动,更多是哀怜真子本人的辛劳。
是在夜晚的世界里醉生梦死的私娼,除此之外还是坚强又脆弱过头的母亲。在多重身份之间摇摆不定,给阳子留下朦胧的、仿佛一碰就碎的重影。
阳子放在身畔的手突然被握住了。她摩挲到真子宽大的掌中的茧子,那是劳作的印记。“哗啦”一声,仿佛心中某层坚硬的壳由内而外被击碎了。
人力车停在秋月侯爵府门口马路对侧。
古朴典雅的洋馆近在眼前,真子抱着青枝跳下车,遥遥地望了一眼洋馆板岩屋顶,便在原地踌躇不定。阳子看出她的不安,握住她手腕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绕过紧闭的正门,来到侍卫官把守的侧门。阳子心中忐忑,并无任何告知就唐突地出现在这里,她并不确定静子是否在馆内。但事已至此,只有横冲直撞上去。阳子快步来到门口,朝侍卫官点一点头。侍卫官认得阳子,唯独再三打量背后灰头土脸的真子,面露迟疑之色。阳子无奈开口:“我有重要的事要见少夫人,请您通传。”
“……今天馆内有宴会。这位是?”
“朋友。情况非常紧急,麻烦您不要声张,悄悄地通知少夫人。”
“请阳子小姐稍等。”
侍卫官匆忙穿过花园,走进馆内。不一会儿,神色极严肃地回来,将侧门开出容许两人通过的空间:“少夫人在和馆最西侧的小茶室等您。”
阳子忙不迭点头道谢,循着记忆拉起真子穿过庭院花墙,来到和馆一侧。她心头直打鼓,贴着墙根走祈祷着不被任何人发现,走进了开着门的小茶室。
“姐姐!”
静子穿着宴会的洋装,坐在矮几前喝茶汤,听见动静时惊异地站起身来。阳子张了张嘴,刚来得及叫了一声,才注意到靠内侧廊檐下,秋月时子握着手杖坐在摇椅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来人。阳子硬着头皮打招呼,将真子的手腕攥得更紧。时子很快就瞧出不对劲,在静子询问情况前,主动开口为两人解围。
“……时子小姐。”
“大老远突然过来,有很要紧的事?”
“请想办法救救这孩子。”
“将她抱过来些。”
来不及解释,真子慌忙将因为长期颠簸再开始咳嗽的青枝抱过去。久病成医的秋月时子瞧了瞧女婴的脸色,皱着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开始拨打手边矮桌上的电话机。阳子与真子退到门边,隐约听到时子似乎是与自家私人医生栗原通话。不久放下电话,又拉铃叫来贴身女佣,附耳说了些什么。待女佣匆忙离开,时子立刻朝阳子招手示意,语气颇为急切严肃。
“我叫了马车,停在侧门外马路对面。这孩子正发红斑,情况不大好……恐怕得去秋月中心病院才行。”
“非常感谢您!”
“行了快去吧,可不能耽搁。”
真子走出茶室时浑身都在抖。但来不及认真道谢,就跟着阳子在女佣指引下抄小路离开府邸,坐上了马车。得到特别嘱咐的车夫高高扬起鞭子,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马儿开始飞驰,阳子透过车窗望去,不少行路人被吓得直往两边躲开。
“……其实阳子不必做到这种程度的。”
真子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阳子回过头去,从她眼中看出一抹凝重的哀愁。阳子长叹一口气,将一直紧握着的对方手腕松开。真子那骨瘦如柴的腕子上留下一圈通红的掐痕。
“事到如今,这么说也来不及了。”
“……阳子最近还好吗?”
真子试图问候近况,那般小心翼翼的口吻是此前从未曾在面对阳子时出现过的。
阳子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不好。”
“诶?”
“马上要嫁给差劲的家伙……被卖到别人家去。按父亲的意思,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阳子苦笑着,语带讥讽。真子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该从何安慰起。身在泥泞中的自己似乎没有劝慰的资格。好在青枝再次因为疲累而暂时停住了咳嗽与哭泣声,真子拍打着青枝的襁褓,轻声对阳子道:
“……会好起来的。”
这次阳子没有接话。
车窗外天色已擦黑,两人在车里虚虚地握着手。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向四肢乃至全身蔓延,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吹散笼在心间的阴霾。
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入眠。
秋月中心病院是秋月财团旗下最大的私立综合病院,以长期稳定接待贵族客户、引进最新的西洋药物治疗疑难杂症而著称,这其中就包括结核演化而成的咯血症。尽管无法强效控制病情,秋月中心病院依然靠着最新引入的西洋药物与营养补充剂,得以控制与延缓病情恶化。当然,用药资格非常有限,治疗价格自然也相对高昂。
抵达中心病院,青枝很快被得到特别嘱咐的栗原医生接收,进行全身检查后被推进急救室进行特别治疗。由于是脆弱的女婴,摄入了被严格限制剂量的营养蛋白与药剂后,被转入观察区等待身体情况好转后,方能准许出院。
庆幸的是,栗原给出的治疗预测是积极的。尽管送来医院时有所拖延,应对皮肤长出红斑的外用药物仍将很快生效,令真子一整天悬着的心终于缓缓降落。
由于体内外药物开始生效,完成初步治疗的青枝在观察病房陷入了焦躁中。真子坐在床边,精疲力尽地又一次轻轻拍打着,将女儿哄睡。阳子坐在她身边,同样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青枝的精神状况。
“现在没事了,别担心。”
偌大的病房里安静下来。空气中散发着浓重得熏人的药气,从下午开始奔波的阳子开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倒在真子肩上打盹。
“很晚了……阳子不回去休息吗?我在这儿陪着青枝就好。”
“……没关系。”
阳子无言地望向窗外银白的月轮,萧索地高悬于夜空中。她今天没有带怀表出门,但八成早就过了与久我家聚餐的时间。可以想象父亲会多么怒气冲冲地训斥自己了——还有久我家亲眷,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大概会认定绫小路家的小女儿是轻浮任性不像话的女孩也说不定。
终于,等待期间的阳子回过神来,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在久我家与真子之间,既然已遵从本心选择后者,或许就该早些预料到要承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