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那准得可怕的第六感演照进了现实,她并未在秋月中心病院停留到青枝的情况好转。
不久,绫小路家的两名侍卫官径直闯入了观察病房,在众目睽睽下将阳子“请”离。待真子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在病院门口遥遥透过车窗瞧见阳子勉强的脸色,一句道别的话也来不及说。
被按着坐进车里的阳子甫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后座的妇人。满面倦容的莲乃夫人打着呵欠,裹着一条宽大的毛织披肩,担忧地从头到脚打量着阳子,待汽车高速发动起来,才徐徐开口:
“老爷生了很大的气,请您快些回去认错的好。”
阳子自知理亏点点头,半晌才讷讷低语:“……很抱歉。”
“这话该对老爷和一直等着您的久我君说才是。”
“久我君还没回去吗?”
“已经回去了,说过几日再上门问候。”
阳子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松了口气,至少今天不用再直面厌恶的人。能逃一天是一天——她自暴自弃地想,透过车窗看向荒凉的夜晚。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月亮也仿佛感知到氛围的不同寻常,将身形隐入灰黑的云层中。
“稍微从静子夫人那里听说了。是为了病房里那孩子才逗留到这时候吗?”
“是的。”
“真是不可思议。虽说怀有仁厚之心是好事,也要考虑到家族的体面和老爷的立场才行。贸然带着庶民闯进侯爵府里,传出去会被议论绫小路家的孩子缺乏教养的。”
“我知道了。”
“在这等将要成婚的重要时刻,任性该有个限度才是啊。”
“……是。很抱歉让您费心了。”
莲乃那母亲般的温暖但严厉的口吻让阳子有些喘不过气。某种意义上,莲乃的教导与父亲的职责都是一码事——将世俗义理无情地朝她的五脏六腑灌输进去,又失望地发现,自己果然做不到像静子那样体面成熟地承受这一切。静子是能够承载一切的流水,但阳子是什么东西都立不住脚的毛刺。
——就是做不到啊。
回到绫小路宅邸的阳子被侍卫官“押送”着带去了绫小路一郎的书房。紧随其后的自然是狂风骤雨般的严厉斥责和训诫。
“这个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这么下去,静子也会被你连累的。稍微考虑一下她的立场,就知道你今天的行为多么无礼……哪怕是再没有教养的乡下丫头,也不会这么野蛮地行动,还逗留到深更半夜!”
“久我夫人今天没说什么,只委婉地传达了应当对你多加管束的意图。若是惹恼了侯爵搞黄了婚事,你就好自为之吧。”
家主最后下达了“判决”。作为放未婚夫鸽子与深夜出去乱跑的多重惩罚,亟需教训的阳子将在订婚茶会召开前被关进别宅深刻反省两周。为免订婚期间节外生枝,期间不允许离开房间半步,只允许人上门探望。
——不仅是为了规劝阳子反省,更上一层是传达给久我侯爵的讯息:在成婚前维持对未婚妻的行为举止严加管束,以免将来有辱侯爵家的门风。换言之就是幽禁。
结束训诫的阳子被送回房间,第二天便将启程。在床上躺下的一瞬间,她只觉身体舒展松弛,莫名的安心感由内而外地扩散开来。仿佛意外地能够接受宿命施加于己身前的片刻宁静。
位于麹町区北面与神田交界处的别宅,是面积极有限的一幢单层木造和馆。相较于阔大的伯爵府,这里可称得上老旧迷你,本是绫小路伯爵夫人陪嫁的资产之一。夫人去世后常年闲置乃至荒芜,直至绫小路一郎纳妾后,才重新迎来了生机。又随着妾室莲乃怀孕后携子进入主宅,再次空置。
阳子对那里的记忆堪称稀少,只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短暂地跟随病中的母亲住过一阵子。
——小得可怜的窗户、幽深狭窄的玄关与陈年的木头散发出的浓重霉味。
由佣人临时收拾出来、带有盥洗室的房间已经是全屋最大的卧室,也不过六叠大,开了一扇长条形百叶窗。其他地方由于年久失修等待翻新,都已用木板钉死,里里外外透着阴森荒芜的气氛。
但阳子并无特别的危机之感。除了无法出房间,似乎与在本宅并没有什么不同——以极端的心态来看,或许这称得上是结婚前最后的自由时光。她想,或许需要思考如何消磨时间比较难熬,毕竟这里没有留声机没有画具也没有钢琴。
最终,大把的时光被用于坐在窗边发呆。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吹来的微风在树丛间穿梭留下的沙沙声。不知道青枝和真子怎么样了——无处应答,只有幻想。仿佛一切好的坏的有意义的无意义的都逐渐消逝,最终归于同样的虚无。
不幸的是,气温骤降、风雨交加的两天过后,坐在窗边吹风的阳子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期间静子带医生来探望过一次,留下了适量的药物就匆匆离开,并未来得及与妹妹多说几句话——作为秋月宅邸的少夫人,逐渐走入社交圈中心的静子无法在别宅停留时间过长。加上上一次阳子带着真子擅闯侯爵府的事件逐步传出负面流言,涉及阳子的部分静子被迫保持最大限度小心低调。
发烧的头两天,阳子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床上昏沉沉地熬过去,映入眼帘的只有泛黄的天花板中央被熏黑的玻璃灯罩,在瞳中无限放大直至失焦。阳子吸收能力差,药物起效很缓慢,某些烧得骨头疼痛的时刻,她甚至有种自身将要被那白炽灯烧得融成一滩青烟的幻觉。
禁闭第七天、同时也是生病第三天的傍晚,迎来了不速之客。久我直哉与久我夫人出现在了别宅门口。有气无力的阳子只能靠着潮湿的墙壁坐直,朝他们点头以示行礼。依稀听见久我夫人宽慰说婚姻之事正顺利推进,请放宽心——阳子并不理解她此刻的重点——但她浑身烧得滚烫、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得不真切,一切声响仿佛都隔着罩子透过真空曲折地传来。
至于久我直哉——头一天他跟在夫人背后,冷漠敷衍地问候了两句便消失不见。但阳子心中生出了危险的预感,在第二天可怕地应验。
以未婚夫身份得到了多次探视许可的久我直哉在夜晚摸进了房间。半睡半醒之间,阳子意识到有人粗厚的手掌从她的脸颊划过,随后开始动她的睡衣扣子。
起初,阳子以为那是一场噩梦。但意识到噩梦真切地发生时,似乎为时已晚。男人恶狠狠地附在她耳边说了些话——是好是坏?她不知道,只觉男人的手劲大得出奇,仿佛要将积攒多时的怒火通通在此刻发泄而出。
是了,夜晚是最好的时机。侍卫官松懈,送饭的佣人打瞌睡,荒芜的别宅一角。混合着极端占有欲的怒火隐忍了太久,不足以支撑男人等到大婚之日。说不好从何时开始,或许是那次的舞会、正式登门拜访亦或是秋月家的赏樱会,被一次次挑衅。久我直哉撕下了忍耐的面具。
——靠着意志拼尽全力挣扎着反抗时,在坠入地狱前的一瞬间,被人拉住了。
“……阳子!阳子——”
隔着薄薄的墙板,熟悉而沙哑的女声由远及近,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男人拉拽和服腰带的手一滞,阳子恍惚着往眼前晃动的手腕咬下去。
“啪”地一声,似乎未料想到病中的女子会如此反抗,吃痛的男人又惊又怒,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阳子脸上,随后慌张地跳下床。同一时间,房间门被撞开,露出真子惊疑不定的脸。两个侍卫官试图将她向后拖拽,未果。真子挣脱了侍卫官的控制,冲进了房间。
在这一片混乱中,未能顺利得手的久我直哉黑着脸快速消失在房门口。而阳子衣衫凌乱地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待真子反应过来,再看向门口时,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踪迹。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