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傅授课一如往常。”少年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天真,“昨日还夸儿子《春秋》注解写得好呢。”
茶盏在齐湛修长的指间轻轻旋转,青瓷釉面映出他微微眯起的凤眼,茶汤表面泛起细小的涟漪,如同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冷意。
“是吗?”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果真是世间薄幸女子。
一阵秋风掀起车帘,锦缎帘角扫过齐珵紧绷的手指。少年像是被烫到般缩了缩手,却又在下一刻猛地抓住齐湛的袖角。
玄色云纹锦缎在他掌心皱成一团,金线刺绣硌得掌心生疼。
“父王……”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四哥会好起来的,对吗?”
齐湛垂眸看着儿子发白的指节,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齐玥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袍,问:“七叔会一直护着阿玥吗?”
那时的他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份依赖会变成扎进心口的刺。
他抚过齐珵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可怕,“自然,为父不会让任何人…毁了我们齐家的孩子。”
马车转过街角,长陵郡王府的飞檐已隐约可见。
齐珵望着窗外飘落的桂花,突然希望这条路再长些。
长到能让四哥永远不知道,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在腕间又添了多少新伤。
暮色染红了长陵郡王府的窗纱。
管家提着六角宫灯引路,灯影在回廊的柱子上投下摇曳的暗纹。
齐湛的皂靴踏过青石板,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石板的接缝处,发出规律的声响。
寝殿内,药香混着沉水香凝成厚重的雾霭。齐玥半倚在雕花床榻上,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一缕碎发黏在苍白的额角。
她看着逆光而来的齐湛,恍惚又见那年守在她榻前的身影。
只是如今这人的温柔里,藏着让她悚然的掌控欲和令人心惊的禁忌之情。
“七叔……”她挣扎着要起身,手肘却在锦被上打滑,靛青色的被面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下的青黑在烛光中格外明显。
齐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宽大的手掌按住她的肩膀。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齐玥想起儿时发烧,这人也是这般守在榻前。
“躺着别动。”他声沉如水,指尖不着痕迹地搭上那截细腕。
脉象虚浮如风中游丝,令他眉心狠狠一蹙。好得很,为了上官时芜,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
齐珵抱着书卷站在床尾,指甲在《论语》封面上掐出几道指甲痕,齐玥寝衣领口露出的锁骨嶙峋,让他眼睛发酸。
这哪还是当年那个在校场上一箭射落双雕的四哥?
“四哥……”少年声音发颤,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我给你带了蜜饯,是你最喜欢的那个。”
齐玥勉强扯出个笑,伸手去接时袖口滑落,一枚玉佩掉落在锦被上。
齐湛的目光在那玉佩上停留一瞬,眸色暗了暗。
“府医怎么说?”他转身问连竹。
连竹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触到青砖,“说是……忧思成疾,需要一味雪山灵芝做药引……”
“我府中正好有。”齐湛打断她,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随从。
“去库房取来,现在就去。”玉上的螭龙纹在他掌心一闪而过。
齐珵趁机挪到床边,借着摆放蜜饯的动作挡住父王视线。
瓷碟与案几相碰,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指尖微动,将藏在碟底的字条露出半角。
[女傅腕伤又裂]
六个小字,墨迹还未干透。
齐玥瞳孔微缩,随即剧烈咳嗽起来,雪白的帕子掩住唇角的瞬间,她将字条揉进了掌心。
芜姐姐又伤了自己?为了谁?为了……她吗?
齐湛突然俯身,手指轻轻梳理齐玥汗湿的鬓发,“长陵,为不值得的人伤神,是最蠢的事。”
齐珵的背脊僵了僵。
他看见父王指尖缠绕着四哥的发丝,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七叔……”齐玥攥紧被角,指节发白,“是我糊涂了。”
她抬头时眼中含着水光,却带着狠意,“有些人……终究是薄情寡义之辈。”
窗外桂花簌簌而落,打在窗棂上的声响如同细密的针脚,将这场虚伪的表演缝合成完美的戏码。
齐湛的嘴角微微扬起,手指从她发间滑到脸颊,轻轻抹去一滴并没有的泪。
“明白就好。”他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童入睡,“这世上,唯有血脉至亲最可靠。”
齐珵低头摆弄蜜饯,听见瓷碟在自己手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珵儿。”齐湛回头,“去催催那药引。”
少年如蒙大赦。
待脚步声远去,齐湛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轻轻放在齐玥枕边。
“段懿强占民田的罪证。”他声音的温和如玉,“七叔给你出气。”
齐玥看着火漆上熟悉的鹰隼纹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人教她射箭时说过的话:“玥儿,要对准猎物的要害。”
“多谢七叔。”她将密信攥在掌心,露出个虚弱的笑,“侄儿...再不会让您失望了。”
齐湛满意地拍拍她的肩头,起身时衣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中一闪。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看见齐玥正望着手中的玉佩出神,眸中闪过一丝讥诮。
他淡淡道:“那玉佩旧了,改日七叔送你一枚更好的。”
门扉合上的刹那,齐玥松开掌心。
被汗水浸透的字条上,墨迹已然晕开,唯有“腕伤”二字依稀可辨。
她将字条贴近心口,另一只手却将密信攥得死紧,火漆的碎屑簌簌落在锦被上。
七叔怎会不知道,这块他嫌旧的玉佩里,藏着她对芜姐姐最后的眷恋。
但他永远不会明白,当年那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小女孩,如今早已学会将箭矢对准每一个猎物的要害。
包括他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