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国子监的晨钟刚响过,齐珵便抱着书卷踏进了东阁。
推开雕花木门时,他怔在了原地。
上官时芜正伏案批阅课业,晨光透过窗棂,将伏案的身影勾勒得格外单薄,案头宣纸上写着“百年好合”。
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靴底踏过青砖,几近无声,怕惊扰了这易碎的静谧。
上官时芜今日未着官服,一袭素白襦裙衬得她愈发清瘦,松散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青丝落在略有苍白的颊边。
往日一丝不苟的发髻今日只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左腕新换的纱布边缘,隐隐透着一抹暗红。
“女傅晨安。”齐珵深揖一礼,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上官时芜抬眼的动作比往日慢了半拍。晨光中,她的脸色比手腕处的新换的纱布还要苍白三分。
她抬眼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刺得心口一疼,明明眼前这个人不是阿玥。
“珵殿下今日来得早。”声音轻得像夏日的薄雾,尾音带着几分沙哑。
整整一日的课业,齐珵的注意力都在那截不时从袖口露出的纱布上。
当朱砂笔第三次在书页上晕开红晕时,他终于忍不住在《春秋》的批注里夹了张字条。
[四哥已用药引]
墨迹未干,便匆匆合上书页。
下学的钟声响起时,上官时芜正望着窗外发呆,晚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一片枯叶恰落在她展开的书页上。
“女傅。”齐珵抱着书卷站在案前,故意让腰间的玉佩撞在桌角。
一声清响,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上官时芜回神,看见少年琥珀色的眸子,心间蓦地一颤。
“殿下请讲。”
“《左传》昭公六年,楚灵王缢于芋尹申亥氏。”齐珵指尖点在书页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女傅昨日说,史官特书“缢”字是为警醒后世。可学生以为……”
他放轻声音,像在分享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申亥寻尸时玉佩遭抢,才是太史公真正要记的。”
阳光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刺目。
上官时芜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眼里的澄澈与执拗,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这孩子根本不懂,史官记载的不是玉佩被抢,而是申亥抱着尸体痛哭三日的心碎。
就像她此刻,表面平静如古井,内里却早已被撕碎万千,又自欺欺人地拼起千万遍。
“殿下聪慧。”她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有些事确实比表面更曲折。”
齐珵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四哥说女傅最喜欢这个,我今日特意带给女傅的。”
油纸展开,里面是几块做成海棠花状的酥糖。
“他说……女傅讲课辛苦,该用些甜食。”
事实上,这是他昨日特意从四哥府上的厨子那里打听来的。
那厨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说四哥从前总爱盯着厨下做这糖。
说女傅怕甜,说糖霜要少放些。
说四哥总嫌不够甜,却又怕女傅皱眉。
酥糖的淡甜香在空气中弥漫,混着一丝药草的苦涩。从她腕间新换的纱布里渗出来。
“郡王…可好些了?”她强自镇定地问,却控制不住指尖在酥糖上按出的凹痕。
齐珵看着她泛白的指节,轻声道:“父王给的药引很有效,今晨已经能起身用膳了。”
阳光突然变得温暖。
上官时芜腕间的伤处传来细微的刺痛,却让她感到一丝慰藉。
若是阿玥知道她又伤了手腕……会不会像从前那样,红着眼眶为她上药?
她小心地将酥糖包好,收进袖中。
“殿下近日课业进步很大,尤其是《春秋》的见解…很有独到之处。”她突然说道,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生气。
齐珵眨了眨眼,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这一刻他褪去了天潢贵胄的矜持,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雀跃:“是女傅教得好。”
暮鼓声从远处传来。
上官时芜望着收拾书卷的少年,忽然发现他的侧脸线条与齐玥也有几分相似。
只是齐玥的轮廓更为显露,而眼前这个孩子还带着未褪的稚气。
但这双眼睛里的赤诚,递来酥糖时小心翼翼的指尖,待人接物时自然流露的温柔体贴,却是一般无二。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颤,难怪齐湛独宠此子。
她想着,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袖口,纱布下的伤痕隐隐作痛,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被撕碎的往事,散落一地。
上官时芜看着自己的影子与少年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又想起那个总爱拽着她衣袖撒娇的人。
那个会在她练字时,偷偷把脸贴在她手背上蹭暖的人。
暮色愈深,将两道影子融成一片模糊的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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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初升时分,安广王府的马车又一次停在了长陵郡王府门前。
连着五日,这辆玄色描金的马车都会在申时准时出现,引得周边邻里纷纷侧目。
谁都知道,安广王对这位郡王,格外上心。
“安广王到了,今日带的是雪山参汤。”连竹快步走进内室,手里端着药膳。
齐玥正倚在窗边看书,闻言指尖微微一顿。
阳光透过薄薄的宣纸,将书页上的字迹映得发亮,将“知己知彼”四个字映在她苍白的指尖上。
“让七叔在前厅稍候。”她不动声色地将腕间那枚玉佩往袖中藏了藏。
铜镜中映出她日渐恢复的气色,脸颊虽仍消瘦,却已有了血色。这倒要感谢七叔连日来的“精心照料”,让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
连竹为她披上外袍时,忍不住轻声道:“安广王待郡王真是尽心,这参汤听说连宫里都难得。”
齐玥没有答话,只是将腰间玉佩正了正,这是昨日齐湛才送来的新玉佩,上好的和田玉,雕着展翅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