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晌,皇帝还是忍不住拿起一枚马蹄酥啃着,“皇后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远儿自幼得她教导,朝政上倒是不叫人担心,军中有你,我亦放心。”
薛林昭终于主动回一句,“臣谨遵圣命。”
皇帝,“……”如果是这话,倒不如不说。
“你父亲就不会这样说话。”
“若是父亲,会说什么?”
“他会说……”话到嘴边,皇帝沉默良久。
“太久了,我记不得了……老了。”
薛林昭认真道,“陛下不老,父亲去世只有六年,不算久。陛下记不得,是因为此前便多年未与父亲交谈?”
皇帝,“……”
你还不如骂我老糊涂记不住事儿。
皇帝捻着指尖糕粉,叹气道,“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追查你父亲被杀一事,太子也是。我也年轻过,明白这种不甘,让人彻夜难眠。”
“太子知进退,即便我有心无力之际,也从未僭越……你来之前,我已将密影司交到太子手上。”
密影司,作为皇帝最后一张底牌,这是一个隐在黑暗中的组织,遍及江湖庙堂,效忠周家皇帝百余年,世人连他们的衣角也不曾看到。
薛林昭沉默听着,不僭越,守本分。
是个再安分不过的臣子。
离开前,皇帝突然喊住她。
“若朕还理朝政,可能会问你,何时才能后继有人继承将军府……但从今往后,这些都是远儿要操心之事。”
皇帝身着帝王常服,他从来平易近人,被百姓百官称赞为仁爱之君。
此刻他垂垂老矣,病入膏肓,浑浊的眼珠看向站在门口那人,已经有些模糊。
“姨夫问你,薛家可能有后?”
“崔姨是您亲自指派,药是您亲自赐下,您都知道,薛林昭给不了您答案。”
他都知道,却还是选择饮鸩止渴,自绝后路,亲手将薛家葬送在这一代。
幸好他就要死了,看不到宣国未来危局,大宣在他手中便永远是盛世清明。
“提气丸透支身体,朕也只能吃这一次。”
皇帝疲惫闭上眼,“今晚算是朕为大宣所做最后一件事,孟隐易容手艺越老越精,总算没露出破绽,使团明日离开,诸国暂时不会异动……你出去吧,叫孟隐进来。”
玉壶节还未结束,加上踏青宴的尾音,街上热闹更甚从前。
一进将军府大门,极闹极静的对比令人心中一空。
薛林昭问迎上来的春芽和崔姨,“方小姐睡了吗?”
春芽道,“未曾,方才还去厨房要鸡吃,说饿,这会儿估摸着该吃完了。”
“嗯,去问她可愿出门散步。”
春芽一头雾水走了。
崔姨看着薛林昭隐在黑暗中的脸,来将军府十年,她至今也摸不清楚这位年轻将军的心思。
起初几年,薛林昭还会和她说些什么私事,一问一答虽简单,但总算有话聊。
可随着年纪增长,尤其老将军去世之后,薛林昭同她们也再无话讲。
除却公事战事,薛林昭便只是一尊可以移动的雕像,脚底刻着护国大将军府百余年的荣耀。
“崔姨。”
“诶!老奴在!”崔姨慌忙回神。
薛林昭好似并没有发现她走神,只是道,“圣上已将密影司移交太子。”
崔姨心中震撼,她换主子了。
很快,方秀宁在春芽寒月等人簇拥下出来。
眼睛还是肿的,嘴巴还在蠕动,烧鸡香味扑鼻。
薛林昭冷淡转身,“走吧。”
薛林昭出门最常带春芽,今日亦是。
崔芸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她打开柜子深处的一箱药材,左思右想,还是抱着来到后厨。
灶上炖着补汤,却没有人。
她一股脑将盒中之物倒入火中,药材被火灼烧劈啪作响,混杂的诡异药香四散开来。
何婶儿解手回来就是惊呼,“哎呦崔姐啊,熏鸡呢这是。”
“药材发了霉,当柴火也不算浪费。”
何婶儿好一阵夸她勤俭持家,说起最近府中的主子们胃口都不错啊,尤其是夫人,给什么吃什么,叫后厨这边做着也有奔头。
不多时,待灶中药材尽数化为灰烬,崔芸才放心离去。
房间没有点灯,正中央桌面上多出一个盒子。
她谨慎过去,小心打开。
里面是一锭金子,底下压字条——主子赏赐。
她一屁股坐下,这才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但凡她今天继续煎药,今晚等在这里的就不是金子,而是灭顶之灾。
薛林昭那句话,是为救她一命。
崔芸不禁热泪盈眶,毕竟是看了十年的孩子啊。
街上人声鼎沸,今日从将军府出门,一路步行朝朱雀河去。
春芽尽职尽责讲解道,“朱雀河在王城靠南,横穿整个王城,便以南方神鸟朱雀命名,历史有几百年。”
“是王城最繁华地段。”却是薛林昭开口,“想要什么叫春芽寒月去买。”
方秀宁眨眨眼,叫春芽寒月去买,也就是说将军府出钱。
买!
宣国家底丰厚,国富民强,王城这里更是百姓锦衣夜游,一片繁华盛景。
方秀宁陆陆续续买了许多东西,春芽安排人先送回府上一部分。
她们随着人流踏上一座桥。
这时她才发现,先前踏青宴上的烟花,除却在御望山欣赏,城中的话便是这座桥观赏最佳。
她当时急着去见母亲,一朵烟花也没赏到,如今空中已无烟花,好在花灯繁多,也目不暇接。
她在桥顶稍微停下脚步,看向河中画舫。
井然有序,有的豪华,有的秀雅,有的三层楼高,有的精致小巧。
最高的画舫上,顶楼露台上一人端坐抚琴,那琴声悠扬,穿透世人喧嚣带来丝丝仙气。
“好,好漂亮。”方秀宁探着身子去看。
抚琴之人一身白衣,头上也仅戴一支银质发钗,长发散在身后,她低着头,不见容貌已叹仙姿。
春芽道,“那是嫣曲姑娘,秋水楼的琴师,曾得今上金口玉言,天下第一琴师。”
“秋水……楼?”
春芽道,“算是乐坊,各种乐器都有,往年秋水楼也会受邀为玉壶节演奏助兴,今日是刚好轮到嫣曲姑娘吧,今日出来的百姓有耳福眼福了。”
“为何?”
“她平日不出来的,出来也是幔帐围着。”
寒月在边上也道,“每日有演出场次,您可想去听?奴婢去订明日的票子。”
方秀宁又摇头,听不懂,听不懂。
不要浪费钱。
只听琴声渐停之后,一阵悠扬笛声响起。
另一人从画舫中出来,那位嫣曲姑娘起身行礼回到船舱之中,只余外面笛声随乐曲跌宕起伏,奏到情浓之时,亦低沉许多。
方秀宁目光只落在那吹笛之人身上,距离太远,看不清指法。
“呜呜,呜……”她用手比划着,学出吹笛姿势。
旁边薛林昭目光凝结,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她招手叫秦御过来,低声交待几句,秦御带几人走了。
一曲未完,秦御匆忙回来。
他凑在薛林昭身边,似乎想耳语,但又不敢靠太近。
方秀宁站得近,又刻意去看他口型。
秦御说,“东门旭父子在大理寺审讯中途,闭气自尽了。”
听见的几人都是一惊。
薛林昭难得皱眉,“闭气自尽?”
方秀宁瞠目结舌,闭气,自尽?这是人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