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人物，乡下小教堂的神父能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地揣度对方的态度，生怕自己的言行有半分僭越。
等到沃尔森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略显斑驳的木质天花板，木梁之间依稀可见蛛网挂角，空气中弥漫着木头与蜡油混合后的沉闷气味。他的脑海尚未从沉睡中清醒，迷迷糊糊地试图拼凑出昨晚的记忆。
“我这又是在哪里？我还记得昨晚遇见了……艾利安？！”沃尔森睁开眼，内心思索着坐起身，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穿着的修士上衣，那熟悉的刺绣令他确信昨夜的事情并非幻想。
他掀开薄被，下床时接触到的冰凉地板，令他打了个激灵。随后又四处打量了一番，空气中的气味，还有窗沿上厚厚的灰尘和模糊不清的玻璃窗，都昭示着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乡村教堂。
他轻轻伸了个懒腰，筋骨间传来久违的舒展感，随后俯身从床边捡起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裤子——一定又是艾利安的手笔。等到衣着齐整，便拉开木门向外走去，声音回荡在教堂空旷的走廊中。
“艾利安？”
“你在吗？”
“艾——利——安？”
他边走边喊，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回应他的，却只有空堂中反复回响的回声。
此时的艾利安正在休憩。他昨夜走了一整夜，又耗费了大量魔力维持温度魔法，自然疲惫。
而原本在小礼拜堂整理的神父闻声走出，心想着既是圣子冕下的随行，自然也得郑重以待。
然而就在两人打照面的一瞬，神父骤然发现了沃尔森额间的骨角。
他脸上本来带着的讨好笑容突然凝固，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惊恐。
下一秒，那位发福的年长神职者已仿佛见了地狱魔影般将胸前的日轮高高举起，嘶声喊道：“退下！退下！你这腐化之物！深渊的走狗！黑雾的余孽！我命你即刻归返永夜！圣光不容你玷污神殿——主之殿堂岂容你亵渎——！”
说着，他竟反手抄起挂在墙边的圣水瓶朝沃尔森猛砸过来。
沃尔森下意识侧身躲过那瓶子，眼睁睁看着玻璃在地上炸开，圣水四溅，带着微弱的净化光晕在地砖上闪了几闪。他整个人愣了一下，表情从莫名其妙逐渐转为尴尬。
“哈……糟糕。”他低声嘟哝了一句，手指慢慢伸向额心，毫无悬念地摸到了那对骨角。
还不等他想好下一步，面前那位神父的反应就像烧开的牛奶锅，一下子炸开了。
“哦主在上——魔族！魔族在圣殿中！”他声音发颤，眼白狂跳，几乎是在半瘫着身子往后跌，一边结结巴巴地高举起胸前的日轮，一边朝后连连后退。
“圣子冕下！救命啊！求您怜悯您的子民！”他一边大喊，一边像是疯了一样把手边的圣水往沃尔森这边泼，语气中混杂着惊恐与癫狂，仿佛沃尔森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啃断他的喉咙。
这惊天动地的嘶吼就像是在教堂里引爆了一桶火药——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惨叫下都不可能安然入眠。艾利安也不例外，他很快便从偏堂赶了过来。
圣子刚一出现，神父便扑了上去，活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脸涨得通红，擤鼻涕声混着呼吸声哆哆嗦嗦的，牢牢扒住艾利安的手臂，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冕……冕下！救命啊！他刚刚摸了……他摸了他的角！我是不是……是不是被魔咒污染了？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艾利安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极为冷静地，轻轻拍了拍神父的后背，见到那些鼻涕水蹭到了他的衣角也神情不变，只是和蔼地安抚这位神志不清的老人。
在沃尔森眼里，这个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拍一颗油光发亮、圆滚滚的大皮球。艾利安的手每拍一下，神父那副身躯就颤抖一圈。他忍不住在旁边低声笑了出来。
神父的哭喊声反而更大了，近乎语无伦次：“恶魔！你这恶魔！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吧——让我死得痛快点！”
然而他嘴上喊着求死，十指却像铁钩般深陷艾利安的衣袖，活脱脱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
艾利安沉默地看着他，指尖一点，一道炽白的光芒从他掌心升起。
——又是照明术，几乎在一瞬间，整座教堂再次被笼罩在圣光之中，连灰尘在那光芒下都显得干净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圣辉照得神父几乎睁不开眼，他愣在原地，嘴还张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茫然看着沃尔森站在那里。
光辉洒落在沃尔森的身上，将他额前的骨角也一并照亮——可他却毫无异样，没有灼伤、没有哀嚎，甚至连一丝排斥都无。
“你干嘛呢？”沃尔森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揉着被晃花的眼，嘴里嘟囔着，“想照瞎谁啊……”
那口音，那语气，一听就是地地道道的人族大陆语，字正腔圆，没有半分魔族特有的咬字与气韵。
艾利安这才转向仍在发愣的神父，平静地开口道：“他是我的同伴。”
神父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什么。
“我知你想说什么。”艾利安抢先一步打断他，语气不见起伏：“他确实……被魔力侵蚀，但他并非深渊的眷属。你也看见了，光明并不拒绝他。”
神父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半信半疑地望着那对骨角。
沃尔森却反倒像是欣赏戏剧一样靠在一旁，笑得很欠揍——只要一和艾利安呆在一起，他就好像回到了童年一样，心智都下降了不少。
“放心吧，老先生，我暂时还不想吃人。”他耸了耸肩，“虽然闹腾了一会儿的确有点饿了。”
神父脸色一白，又差点扑倒在地。
艾利安轻轻叹了口气，决意不再浪费时间。沃尔森现在身上的骨角难以处理，又有魔族大军虎视眈眈，他们得尽快启程。
“备好传送阵，我们要立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