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密州冬日的干冷不同,南方阳羡的湿冷好似将人的身子泡在水中般无孔不入,直直浸润到了人的骨子里,甚至连包袱内的干净衣裳都染上了润意。
好在此处厢房不仅有将屋子半隔成里外两屋的屏风,还贴心备有两只烧得正旺的火盆,将屋内的湿气与寒意皆驱散在门外。
“从未想到自己冬日的衣裳有这么沉。”
季璋笨拙地协助着阿生将衣裳全部搭在梅花架上,企图借助这阵暖意将衣裳“烘干”。
“是挺沉的,但我拿得动。”阿生干巴回道。
倏然,二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娘子,汤婆子灌好了。”
季璋忙活着手中的衣裳堆,头也不抬地朝屏风外的苏迨喊道:“迨哥儿,开门让二宝进来。”为了安全,她一进屋便落了锁。
离了苏府,苏迨是愈发爱看书了。不止佛经,尤其是临走前苏过与苏迈送他的那些圣贤书。
“知道了,母亲。”坐在桌旁看书的苏迨恋恋不舍地起身,带上帽子,朝屋门处走去。
不料,从门缝率先钻进来的却是不甚熟悉的陌生面孔。
门外的幺娘瞧见矮半身的苏迨,惊奇道:“呀,竟是奶娃娃来开门呀!”
一顶毛茸茸的兔毛小帽,将六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苏迨衬得格外可爱。
幺娘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捏捏眼前小娃的圆润小脸,却被后面的二宝猝不及防上前挡住。
被人打断的幺娘还未问话,二宝先发制人警惕地将苏迨护在身后,“你作甚?”
原本就是这女子不知分寸占了她的位置,眼下居然还敢对自家小公子动手动脚。
“···哎哟,瞧这小娘子紧张的!奴家不过就是瞧着小公子可爱,忍不住逗弄逗弄。”幺娘顺势收回了手,眼中却闪过一抹精光,好似确定了什么。
季璋听见门口的动静声,放下衣裳从屏风后走出,“发生何事了?”
不待二宝告状,幺娘和着稀泥笑意吟吟道:“饭菜已经好了,奴家是来给娘子送晚膳的。方才瞧见小公子头上的帽子,觉得甚是可爱,不禁失礼伸了手,这才生了误会。”
话音未落,她朝着季璋和苏迨分别行了一礼以表歉意,压根瞧不出在二宝面前不知礼数的粗鲁行径。
“无妨。”
季璋欠身回了一礼,瞥见幺娘身后的店小二,吩咐道:“二宝,你去叫朝云她们过来罢。”
她接过二宝手中的汤婆子,转身将幺娘引进了屋,继续解释道:“这帽子是野兔毛所制,怪不得掌柜娘子多瞧几眼。”
“野兔皮易得,只是一根杂毛也没有的兔皮确是难得。”幺娘一边寒暄,一边领着三位呈菜的店小二鱼贯而入进了屋。
前面进屋的季璋将桌上摊开的书拿上,带着苏迨进了屏风。
屏风将三人的身影遮了七八分,影影绰绰却让幺娘看了个仔细:二宝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苏迨,此刻正跟在阿生后面递衣裳。
她眼中再次升起了不确信,对自己方才确定的事情产生了质疑——她们之间好似并不是主仆关系。
感受到身后不曾挪开的打量目光,季璋隔着屏风回问道:“掌柜娘子在瞧什么?”
尽管对方看不见,幺娘闻声脸上瞬间挂上了笑意,当即找补道:“如今天气见冷,这菜若是耽搁久了,可就凉了。”
季璋心下了然,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看来都是些有故事的菜。”
“就是些本地菜,不过,”
幺娘一顿,意味深长道;“娘子您应该对这些故事很感兴趣。”
季璋察觉出她的试探,笑着应下:“那便洗耳恭听了。”
话语间隙,二宝已然带着朝云二人折回。
南下数月,路上风餐露宿,朝云等人早已习惯与季璋和苏迨同桌吃饭,故而这次五大一小毫不犹豫团团围坐在八仙桌旁,将幺娘心里的那杆秤彻底压向了另一边。
看来,真是她猜错了。毕竟哪有主子会与下人同坐一张桌子的。
一盘盘白花花的菜陆续上桌,幺娘站在一旁,如局外的执棋人般统筹介绍道:
“阳羡靠近太湖,最有名的莫过于这太湖船菜,而船菜又是以各种鱼虾为主。如今正巧赶上冬季,奴家便做主上了几道热乎的菜,还望娘子们吃得爽快。”
接下来,幺娘一一介绍道:“清蒸白鱼、盐水白虾、鸡汤湖鲜、三丝银鱼羹、酿笋,外加一道澄砂团子与一壶当地的雪芽茶。”
这些菜名并未故弄玄虚,所以她并未长篇大论解释。但四百文近乎全是荤菜,季璋这个开过脚店的人明白她也没赚多少。
一托盘单独放在了苏迨面前,幺娘继续道:“这一份是素斋。奴家特地让后厨用新锅炒的,所用之油也是素油,娘子与小公子大可放心。”
瞧着少而精致的几份小碗菜,季璋笑道:“掌柜娘子费心了。”
“本就是生意,自然得做得让娘子们满意。你们下去罢,我陪娘子们说会儿话。”如今夜已深了,应没人再来投宿。
将店小二们支走,幺娘主动与季璋拉近关系,道:“娘子们也莫掌柜娘子、掌柜娘子叫我了,唤我幺娘即可。只是不知各位娘子如何称呼?”
终究,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哐嘡。”朝云手下一抖,筷子与碗沿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瞬间吸引了桌上所有人的目光。
不待幺娘发问,季璋反客为主问道:“幺娘是想问我等的名字,还是我等的姓氏,亦或是我夫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