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琉璃窗间穿过,洋洋洒洒地倾入一室,雁晴殿几日沉翳的气氛一扫而尽,整个浸润在温暖的冬阳中。新贡的沉水香燃了起来,浅淡宁神的香气在殿内缭绕,很是一派祥和。
如此静谧中,姬子焕握笔的手微抖。
抖着抖着,他不自在地扭一下右手手腕,脸上有视死如归的凄凉。
算算时辰,一早出宫的传奉官们现在都已经在路上,以流星赶月之势带着恩科重启的旨意向大黎九道而去。要不了多久,传旨天使会将消息在市口广而告之,半天后,重开科举之事在京中就不再是新闻。
消息飞快,传开必定不费多少时间。
特别是,如今姬子焕面前还摆着一封文书。
这文书一旦写成——
姬子焕绝望地歪头:“姐,真要这么写?”
一旁,姬盈少见地没有躺在贵妃榻上,而是站在姬子焕身边监工。见姬子焕磨磨蹭蹭,姬盈深深地呼进一口气,仍是破功:“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写你就写,哪来这么多废话。”
“可这,这,”姬子焕对着空白处,手抖得更厉害,“姐,你,你怎么不自己写?”
这是什么活儿啊!
姬子焕深深地怀疑,姬盈将自己推上监国辅政之位,就是为了当下的这一刻。
他面前正摆着一份文书。上佳贡纸,格式规整,而文书内容,都由他亲爱的皇姐一字一句教他写成。姬子焕惯常听姬盈的话,早上皇姐到雁晴殿来让他写东西,便不疑有他,落笔就写。
等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一切只剩落款。
看着文书上短短的一段话,姬子焕顿觉触目惊心。
“还是你来写吧,皇姐。”姬子焕将笔塞到姬盈手里。
姬盈语塞,过一会道:“我失忆了,写不来。”
姬子焕一副被糊弄成傻子的表情:“就算失忆了,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
“啪”——脑瓜崩的声音。
姬子焕被打懵。
“姐,你——”
“圣旨,这都不听?”姬盈威胁道,“好小子,批了几天折子,长本事了不?”
姬子焕的苦瓜脸皱皱巴巴:“可这,我要是写了……”
不得被某人打死吗!?
以其人雷厉风行之速度,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路上了。文书还不等发下去,他姬子焕就得被谋杀。
谋杀皇子,是什么后果来着……?
“没事儿,你放心大胆地写。”姬盈咬牙。
姬子焕哭丧着脸:“……我不当监国辅政了行不行。”
姬盈狠狠锤一下他的后背:“多大点事儿!怎么这么没有担当!”
“天底下最有担当的人就是皇姐了,连姐你都不敢担着,我……”
“哎呀磨磨唧唧的,”姬盈受不了地抢过笔,“算了算了,我来写。”
姬子焕眼也不眨地看着姬盈的笔尖。
饱蘸墨汁的笔尖在白纸上方停了又停,落下去。
锋利秀折的两个字。
姬子焕憋了半晌,吐出一句:“好看。”
姬盈:“没你难看。”
姬子焕:“……”
姬盈绷不住笑了一下:“开玩笑的。我弟弟最好看了。”
白纸黑字映入眼中,姬盈脸上的笑没维持多久。她对着那文书凝了凝神,将笔递还给姬子焕。
姬子焕接过笔,半晌无声。
拟完这份文书,也算了结一件长久大事,两人脸上却都没什么轻松之意。姬子焕慢慢地低下头,嘴唇翕动许久,神情犹豫又犹豫。
他小小声:“姐,真的要这样吗?”
“哎呀,吞吞吐吐地干什么,”湿润的墨迹渐渐干燥,姬盈去取朱笔,“怎么还没失忆后第一次见你和我抢红薯时爽快。”
“那怎么能一样!”姬子焕抢白。
这封文书下去,便是木已成舟,再难有转圜余地。
姬盈前尘尽忘,可姬子焕却还记得。姬盈失忆不过月余,这一纸文书却近乎将以往十几年的经历彻底否定。
等她不久后记忆恢复,一定会进退两难。
“……你会后悔的,姐,”姬子焕看着姬盈将文书递给聆春,最后一次出言阻止,“等你恢复记忆——”
“没关系。”
姬盈转过身来,朝他笑了笑。
他看见姬盈一瞬空洞冷淡的眼神,恍惚如错觉。
“别担心,我已经决定好了。
一刻钟前,大黎京城,朱雀大街。
两坊坊市前的布告栏从未如此热闹过。
纵是无风无雪的天气,腊月中黎京的冬日也十分寒冷。尽管顶着冷冽的寒气,京内百姓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从四方赶来,很快在坊市的布告栏前聚集成群。
守城的武侯被紧急调来维持秩序。
“不得喧哗!”
“若有闯入界线内者,即刻投入大狱!”
人群中喧闹渐歇。没能挤进前排的人一个个踮着脚,兴奋地期待前望,一颗颗脑袋紧挨着凑在一起。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这次一定是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