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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的绮罗坊灯火煌煌,映得街角如昼。
春棠跟在钱七郎身后,捏着折扇的手微微发汗。堂内中央一群花娘正在跳舞,石榴裙旋开如焰火,手腕金铃随着鼓点叮当乱响。
她强作镇定,学着其他茶客的模样往台前撒了把铜钱。毕竟以往都是作为随从跟来的,充当客人还是第一回。
“郎君这边请——”穿绿襦裙的姑娘贴过来,春棠后退半步,摸出块碎银轻放她掌心:“辛苦娘子带路。”
动作生硬却温和。
钱七郎轻笑一声,乌木折扇敲了敲案几:“绿腰,去取我存的酒来。”
二楼雅间垂着纱帘,春棠捧着空盏,看钱七郎与穿红裙的花娘对饮。
艾绿襦裙的歌伎贴来斟酒,“陈郎君尝尝这梨花春。”
春棠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接过酒就要往嘴中灌。
钱七郎笑着将她拽到身侧,“我这小弟面皮薄,今夜就无需你们伺候了。”
花娘娇声笑道:“省得呢,官人怜惜些,可别灌死你家小弟。”说罢便掩门而去。
春棠脸颊发烫,扭头见钱七郎悠然斟酒,似乎并不在意,才稍稍放心。
窗外廊道忽传匆匆步履,有人低语:“张大人,小心台阶。”
钱七郎支肘凭栏,向春棠使了个眼色。
春棠凑近窗边,向下望去,只见几位官员醉醺醺地被花娘搀着,往厢房走去。其中一人腰间挂着金鱼袋,醉得几乎走不动路。
“那是工部侍郎张永。”钱七郎饮了口酒,淡淡道:“近日与知府吴远走得很近。”
春棠眯起眼,只见张永被搀进厢房,房内随即亮起烛光,丝竹声瞬间改调。她恍然惊觉,原来青楼传递情报的方式,竟然是如此。
不多时,又一位官员出现,被领进张永对面的厢房。春棠循声望去,却见那官员坐下后,并未急着享乐,而是坐到窗边,就着烛光看起了手书。
钱七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通判孙孝义。原先是个难得的清官,可惜被排挤,如今也禁不住诱惑。”
钱七郎带她拐进隔壁的临河雅间,推开雕花槅扇:“看斜对面穿蓝袍的。”
春棠望去,见一男子正往歌伎襦裙系带里塞纸条,歌伎披上外袍,转眼间又游走到了另一间厢房。
“那是今年会试的题目。”
钱七郎俯身,贴着春棠的耳畔,“这里的娘子最会套话,不少权贵阴沟里翻船,第二日的消息比邸报还快。”
胭脂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春棠忽然看懂这场风月:侍女记着官员喜好,唱曲的乐伎暗藏消息,连斟茶时衣袖翻飞的弧度都似乎在传递些什么。
“看明白了?”钱七郎以指尖点她心口,“你要的真相,得从最腌臜处刨。若都像你这般直愣愣,死十回都不够。”
春棠突然转身,沉声道:“这般机密都说与我听,不怕我转头卖了你?”
“我既说出口,自然是信你。”他笑着摘去她发间沾的浮尘,“不过这世间叛我的,就没有活人。或者说,落到我手里,他们更愿意死。”
春棠抬眸,钱七郎的侧脸在明灭中似玉雕的神像。她心中一凛,眼前之人,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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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绮罗坊出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微曦。春棠悄咪咪地着踩上陈宅后巷的青苔,陈婶已闻声提着灯笼冲出来。
“你这丫头!整宿不归,是要急煞……”话音戛在喉间——钱七郎的玄色外衣正披在春棠肩头,两人并肩站在门口。
钱七郎笑着将人轻推进门:“实在抱歉,昨夜陈春陪我去聊点事,便在外留了一宿。”
陈婶瞪了眼钱七郎浸透酒渍的衣襟,又见着春棠发髻歪斜的模样,拽过春棠手腕就往院里拖,“时候不早了,东家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余音散在吱呀闭阖的门缝里。院内老妇边走边低声骂道:“四更天还在外厮混,当自己是真儿郎了?”
春棠忙打断话头,“婆婆,热姜汤呢?我困得要命,待会还得去馆里头呢。”
“去什么去。”陈婶突然絮叨着摔打铜盆,“外头那些说亲的,见天往门缝里塞庚帖!”
春棠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听得巷口传来声轻笑,伴随着戏谑的一句“陈掌柜当真好行情。”
昨夜的雨水顺着瓦当滴落,陈婶絮絮叨叨的叹息混在晨雾里:“莫要耽误了女子的好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