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沟南入颖水的交汇地带,魏然矗立着一座大城,其名曰泽州城,泽州城虽为县城,却是庾国北部重镇,远古之时,舜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谷,古俗以地为姓,族人姓了妫,再后来妫族的姓逐渐确立为陈,泽州城所居住的人大部分是妫部族,此地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同时也善于耕作,农事兴旺,泽州城内已完全可以做到自己自足,且城墙修得坚实雄峻,自是分外显赫,难以攻克。
凌乔跟着百姓入城,轮到凌乔被查验时,她脸不红心不跳地从腰间掏出令牌:“我是卫兖的夫人,我要见主将!”
……
倏忽暮色降临晚阳斜照,一使女来报说夫人来见,卫兖起身便走匆匆来到自己在泽州城所居的庭院,等候在庭院的凌乔再次见到阔别多月的卫兖,很有些不一样,他平日里穿的玄袍已经换成了战甲,正有风从他身侧袭过,卷起半边的袂角,倒是平添几分生动妩媚之感。
他匆匆上前来,几乎是在呵斥:“你来干什么?”说罢便要拉她往城门方向走:“我遣人将你送回去!”
凌乔则铁青着脸一声大喝:“放开!我要见平夷王!”一张巴掌大的脸抬起来,微微仰着,生动明媚,即使几日风尘仆仆,也未损去她一分容颜。
卫兖逼近一步,说:“平夷王乃是乱臣贼子,日后定是要被收叛的,你与他有何牵扯,竟不远万里过来找他!我不管你从前如何,现在你早该与他划分清楚界限,何故又作此态?况此战场危险,可不是儿戏!”
凌乔正欲扯开他那紧握的手,勿听见庭院外传来一道声音:“要见本王?”
数臂之远外,站着一男人,面中带笑,举动之间尽是儒雅风流,不经意间又透出层层杀意来。
凌乔只觉得脊背有所感应一般疼了一下,从怀中掏出诏书,递呈于他:“陛下有意禅位于平夷王殿下!”
众人皆惊,唯独萧璟面不改色,伸手轻轻一掸衣袍,而后才拿住那份诏书,指节微微发白,飞快上马离去。
卫兖眼睛眯了眯,冷冷道:“宫中的事竟演变至此,萧培砚主动退位?那份诏书是真是假?”
凌乔语调不疾不缓:“我哪来的胆子假传诏书?日后他就是新皇,我从龙有功,不再受你辖制!”
卫兖盯着她,素白俊逸的脸被院中透出的一点儿灯火映照出了一点儿暖色,也转身骑马而去。
凌乔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上下被冷水浇灌了个彻底,有使女引她进入庭院,再不许她踏出一步。庄院里只几间大砖房,东西两房相接处有道石门,例当通向跨院,地面俱是青砖,此刻在烛火下泛着灰白的石光,凌乔发现里屋没有任何器物摆设,倒是干净整洁得纤尘不染,转角处是本色木案两张,还有一张足够一人休憩的特大木榻。
刚坐下,就有小童抱来了一只大陶壶和两只大陶碗,还有各色的菜肴,小童笑道:“万望使君夫人不弃。”
凌乔自然不会嫌弃,跟随姓卢的那户商旅人奔波几月,真的是风餐露宿,偶尔只能啃卢夫人烙的那几张麦饼,现在终于可以吃上顿像样的,哪里还不肯知足?只是…为什么小童拿了两只陶碗?
小童匆匆离去,而门帘处又站着一人,娇俏动人。
凌乔指节捏紧,发出咯咯作响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你来做什么?”
外面立着的好挥退了屋中的女使,只一身水蓝色的烟裙轻扭纤腰款步进来,连发丝都散发着妩媚:“自然是伺候主子…”
说是伺候,她却是泰然自若地坐下了,连眼神中都带着挑衅。
中年女子带着小童又捧上来一菜一饭,萝卜炖羊肉和七八张焦黄的硬面大锅盔,此刻正往外散着令人陶醉的香气。
水袖先将放好的陶碗上注满酒,才抬眸看向凌乔:“夫人来这儿,定是多日劳累,快快尝尝泽州城的蒲桃酒…”
凌乔挑眉笑了笑:“惺惺作态什么?我竟不知原来你和其他人一样,表面上处处讨好,背地里却干着吃里爬外的勾当!你可对得起烟云平日待你的好?”
水袖眼睫微微垂落,将酒一口闷下,冷声道:“她是个软弱人,就算没有我,将来又会有千般比我心思歹毒的人来谋她,倒不如我来下手!以你之力,能护得住谁?你要指摘我,我自是无话可说,我不忌讳,我就是要顺着竿子往上爬,将来日后不用屈居于人下!”水袖轻轻抿了抿唇,冷意更浓:“世道不公,却要我仁慈,凭什么?!水袖…多么难听的名字!我明明叫即墨猗!”
即墨氏…
凌乔对这个家族所知不少,即墨氏乃王族支脉,只是王族顾忌,素来不事张扬,若非六年抗庾打光了家底,即墨氏才算得上天下第一巨商。
即墨氏忠心于后周,自然开始被新朝拼命打压。
即墨氏在乡闾之间拥有极大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居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了自己的物事,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凌从宽实行的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
他们都是殷实的老户主,寻常氏族在拆迁搬家中的艰难对他们并不构成威胁,也伤不了他们的元气。即墨氏部族的不满,不是寻常的琐碎争益。
郿县的即墨氏族,是贵族血统的自由民,向来被庾国公室当做“国人”对待,其地位本来就与依附隶农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与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依靠庾太祖的敕令,他们在大片的贵族封地上可以取得超过半成的租赋,然而凌从宽的新法令非但废除井田,而且取消了公室贵族的封地。
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必须对国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这样一来,大部分贵族的封地自然被取消,即墨氏部族所享有的特权也随之烟消云散,渐渐地没落下来。
宝元二十四年余南王事起,即墨氏自然举力相助,兵败后贬为庶民,后代子弟永不得入仕。
凌乔冷笑一声:“这世道比你苦的多了去!难道从都要像你这样卖主求荣?反倒如今我是看清了,你就是一个喂养不熟的白眼狼!”
水袖皙白的脸骤然浮上两团红晕,狠狠瞪住凌乔:“那又如何?现在使君宠爱于我,他已经吩咐了,你在这儿的生活起居全由我代为照顾,哪怕我每日给你的都是馊饭冷汤,你也不得不吃,他们这一去,少则说也要半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你尚且活着都难说…”她拍拍掌,挥手召进来几个女使:“使君夫人不想吃,你们拿出去分给外面的人吃,不要浪费了!”
……
歇息得一日,卢翦的马队继续北上,兼程奔驰两日,第三日清晨看见了苍莽葱郁的郢山群峰与古朴雄峻的同州城箭楼。
望城已只有……三十里。
依着邦交风习,马队历来在三十里时开始缓车走马,一则表敬重与国,再则也为免去在车马行人稠密处夺路扰民。卢翦老于邦交,正要下令马队稍事歇息而后缓辔入城,依稀却见官道上一队骑士卷着烟尘飞驰而来,商旅车马庶民行人纷纷匆忙躲避。卢翦知道绝非常人,立即下令马队转下官道树林以示礼让。
正在此时,对面马队喊声响亮:“平夷王官兵!让开!持诏招抚!”卢翦不禁愕然。喊声未落,一男人飞马而来,火红斗篷墨绿玉冠腰悬短剑手执马鞭,一派飒爽英风。
当此之时,无论国事朝局发生了多么突兀的隐秘的值得人们关注的变化,国人都不得不在紧张繁重的劳作中淡然处之,后周从钟鸣鼎食的名望大国变为籍籍无名的诸侯小国,大抵也是在此种心态下顺利过渡的,然而无论是后周国人还是妫部陈氏人,事伐纷乱,光大门庭的心渐渐淡了,经邦济世的心却渐渐浓了。
中年侍女行事果真干练,偎身扶住几日昏迷的谢寂,左手揽住他的肩头,右手轻轻将褐色汤剂喂入他的口中,再用过一碗麋鹿汤,让他重新安睡了。
同州城向来是几国来往贸易的重要辖口,胡域来的医士对治疗伤寒向来称得上回春妙手,这日女使将谢寂回转见好的情况上报给王绾后,王绾也不自觉放下心来,然纵有此筹码,他也不知如何脱困。
城围附近到处都是密集的官兵,上次他若降了,后周便没有再复起的可能,现下的日子只能乖觉等待房州那边来援兵。
日近正午离榻梳洗匆匆用饭,一盅绿蔬野兔汤未曾喝完,便有数名军士急闯而来:“大人!外头城墙下平夷王的兵骑又来了!”王绾惊讶拍案而起:“将谢寂押到城墙上去!人若没醒就用冷水泼醒!现在正是该用他的时候!”
王绾是周恭帝着意留给新君的良将,后来之所以虚其相权,为的便是新君实其将权时能给王绾以知遇之恩,而终得才士死心效力;说到底,周恭帝不曾大用王绾,恰恰是为了后来新君大用王绾,所以几个承袭封君爵位的王氏外戚都是王绾当年的老根底,王氏家族对郑王这个周后主更是一力拥戴,如今占据一城,哪里肯轻易投降?
王绾心沉甸甸,直到看到被押上城墙的谢寂,他刚上来那刻,只感觉四野山川寂静呆滞得石雕陶俑一般,唯有当那烘烘热浪裹挟着滑水的蒸腾湿气扑过来时,人们才醒转过神。风中脆弱站立的少年人,纵使狼狈,也耀目得如星河翠玉一般。
同州城墙高耸,守城将士大部分为不服庾政的后周士兵,可也仍有极少部分为了时谋或生计而加入王绾的庾将,他们平日训练有素,随束绥那厮退入同州城后,心知没了退路,特别是那日萧璟冒死送免死谍,他却一箭而发,这又宣告了这样一件事:他王绾绝不肯降!
原来还抱有那么一点生存希望的兵甲立刻地清醒过来,只能生出了一阵身临悬崖绝境的境遇感,他们牙关狠狠一咬,挺直了摇晃的身躯,强打着精神拼尽全力护城,望着这险峻天成的同州城,油然而生的豪迈中夹杂着沉甸甸的思绪。
可这世上多的是忠肝义胆之人,也会不少有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一吹就倒。
后周将士当然选择为后周出生入死,可是后周中的庾国人呢?
他们不过是为了几张麦饼,几吊铜钱而已,能有多大的志向呢?
更遑论同州城被兵卫围困几个月,早已弹尽粮绝,庾将们面对这来势汹汹的潞州兵马,不如后周将土将生死置之度外,心里早已产生退却之意,只待再有一点风声,便可即刻毫无负担地反戈。
萧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几个月以来都在逼迫这群庾将主动做出选择,攻城不难,难的是如何保全谢寂。萧璟倘若不是顾忌着这些,他早抬手将同州城给一锅端了!
在烛火明灭之间,他抬手亮出那份传位诏书和国玺,张牙舞爪的金玉在此刻肃凝之下竟仿佛有了无比的威慑力。
这看清诏书的瞬间,众将都不禁讶然,这意味着他们再作反抗便是与一整个庾国对抗,平夷王不再是乱臣贼子,而是一国之君!
同州城的兵甲这回真的是瞠目结舌了,王绾后背被惊出一身冷汗,他余光见已有军士惊慌失措,打倒了旁边的旌旗,不禁恼羞成怒,站直身体在风中嘶喊:“怕什么?我今日既来,就没想过再有命回去!后周的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同州城几十年前被屠过一次,后边的太郢山上都是无人认领的骨,大不了,明儿或是后天,我们也会长眠在那儿,就凭我们忠肝热胆,将来是要留名青史!诸位与后周甘苦共尝,栉风沐雨历经艰险,此等流血拼杀大功大德,报偿王某当年破财救难虽百次而有余!”王绾不禁一声哽咽,稍稍平静心绪又道:“诸位都是热血之将,各人家族与庾国或多或少都有血战仇恨,若受降入庾,心下岂能坦然,束绥那厮已死,只要我在的一日,后周绝不肯受降!”
“后周万岁——”
城中一片呼喊,这时,王绾拎过长刀,就要划破冷风直直向谢寂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