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落地站稳,行至沈怀毓身侧,一身不三不四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衣饰,惊奇得连飞燕都忘了嚼草。
赭土色皮靴上搭织金马面裙,云纹密布的窄袖短衫外又套艳红比甲,再以重铁护甲覆于全身。
衣服倒都是好材料,可已然陈旧如千年老尸,泥沙破洞比比皆是,简直——像飞燕捣碎古墓叼出来的。
但最奇的还是她一头辫子,分以数股,紧贴头皮,最后汇于头顶——这倒似飞燕成绺儿的马尾了。
此河正在京郊大营向西三里,沈怀毓瞧她一身破铜烂瓦,衣徒四壁,实在很难不联想到京郊大营那群丐帮。
贺关清、伍燚、顾言,你们仨干什么吃的,怎么征兵征来的人,还是丐帮出身?
但沈怀毓转瞬便寻得缘由。此人衣衫现下虽破烂,十成新时却都是好衣衫。能从一众乞儿间抢得此等上品,她要么智要么勇要么智勇双全。
总之定然是个人物!
气昏头的心事被抛之脑后,沈怀毓现下唯有好奇:“你从京郊大营来?”
奇人眼光一亮,又给自己添几分色彩,“你怎么看出来的?”
沈怀毓克制住嘴角抽搐的欲望,“气质像。”
奇人开怀大笑,撩开残破比甲,掏出两支一圈圈缠于腰间的棍子,递与沈怀毓。
棍棒长约四尺,莹润如玉,柔韧如竹。
沈怀毓却沉默了。
这从哪来的打狗棒?还有两根?莫非此人还真是丐帮帮主吗?统摄南北两拨丐帮的那种?
见沈怀毓一动不动,稳如磐石,奇人亦清清嗓子,也“端庄”起来:“谬赞谬赞,咱们比试比试?”
沈怀毓:……我什么时候夸她了?
不过丐帮帮主主动下战书,土匪头子哪有不接的道理?不接便是怕了这叫花!
沈怀毓拴紧飞燕,便寻了处开阔僻静地,将那打狗棒重重插于路间,溅起一片黄沙,“怎么比?”
“等我找个东西。”
丐帮帮主的打狗棒又缠覆于身,似条翠绿青蛇,平添几分富贵,却很快被她掏兜之模样消灭。
先掏袖兜,空空如也,又探腰间,几瓶豁口伤药,再摸发辫,揪出根薄如蝉翼的木簪——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磨成这般模样。
“将这木簪抛起来,谁先抢到算谁赢。”
还真是丐帮的比法。
不过抢东西嘛,土匪老本行。
方才靠近此人时,沈怀毓已轻探过她功力,便自信道:“可有赌注?”
丐帮帮主轻抛木簪,“要是我赢,你告诉我方才你在苦恼什么,若是你赢,……”
“告诉我你是谁,”土匪头子的老本行,还有个讨价还价,“再答应我一件事,日后兑现。”
“可以。”奇了,丐帮帮主竟直接应下,打狗棒一甩,倒像初出茅庐的天真耍帅太学生。
沈怀毓嫌那打狗棒碍事,便赤手起势,“好,你抛吧。”
四周风起,木簪翻飞,径直朝天际薄云奔去。
丐帮帮主先发制人,已然一跃而上,偏偏身形短了几寸,未将木簪夺去。沈怀毓则暗等数息,才脚踏打狗棒,借力飞身而起,长臂一勾,木簪恰好将将落于掌心。
怎料绿玉杖如鞭甩来,将她手腕击飞,木簪脱手,直直下落,再无阻碍。
一呼一吸之间,二人于空中缠斗,那打狗棒轻挑重戳,均被沈怀毓侧身躲过。待其如细藤再度缠来,沈怀毓一记回手掏,紧攥棒尾,猛地拉拽——棍棒与其主一同摔落于地。
木簪落在她足后,沈怀毓稍慢片刻,赭土皮靴已然将其踢飞,掀起满目尘沙。打狗棒一撑,丐帮帮主顺势翻身,立时便如球般滚入土中。
沈怀毓惊叹道:“好身手。”
丐帮帮主回道:“谬赞谬赞。”
此人出招并不保留,方才交手,沈怀毓已然看懂身法招数,不禁赞叹这打狗棒妙用,便也将插于土间的那根抽出。
丐帮帮主脚上皮靴与土色相近,在地面一圈飞速踢踏,搅得周遭尘沙四起,迷惑视线。沈怀毓却无视那翻腾腿影,只盯住沙土中微露的一抹重色,于腿影闪烁间寻得空隙,打狗棒霎时一伸一勾,木簪重见天日。
沈怀毓迅速探去,右手滑落于棍棒正中,反手一拧,将近身之人挡于身侧,趁其不备,左手立时抓起木簪。
胜负已定。
“你赢了。”丐帮帮主拍拍身上的土,虽然拍与不拍也并无甚么分别。
好在她言而有信:“我是贺关清,沈寨主要我做何事?”
谁?
沈怀毓险些将木簪扔了。
贺关清?
在她宫门口嗷嗷大哭那贺国公的女儿?
扬言“昭王貌美,我欲求取”,柳青城还为她争风吃醋编话本那国公府千金?
沈怀毓特意寻来帮她征兵训兵的那个贺关清?
伍燚寻人时她看过贺关清画像,明眸皓齿,肤如凝脂,跟眼前这人,完全一模两样啊!
此前沈怀毓也来过京郊大营两回,可不凑巧,贺关清皆有事不在,她二人还是头一回实打实地见面。
“你等会儿。”沈怀毓揉揉睛明穴,再抬眼,丐帮帮主仍旧那副“就是你想的那样”的表情,还掺了些失望。
武举人怎么沦落成丐帮帮主了?
沈怀毓脑中灵光一闪,对,伍燚跟她提过,贺关清此人确有些奇特。但她以为的“奇”,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无惧礼教束缚的奇,却没想到……
就是字面上的奇特。
不过贺国公干出那档子事,贺关清单方面与其断绝关系,想来也是再未用过国公府半点银钱关系。
思及此,沈怀毓再看贺关清,衣裙纹样做工精致,比甲艳红该是武举人之赏。这身衣衫,莫不是自离府当日穿到现在?
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沈寨主很意外?”贺关清拍“干净”尘土,大手一伸,“簪子和打狗棍还我。”
哦,她还占着贺关清东西呢,丐帮帮主白手起家,竟能一统天下乞儿。此等人物,惩奸除恶的土匪应当称赞一句勇士,不该抢,不该抢。
贺关清把木簪插回发缝,又将两根打狗棒缠回腰间,二人便一同走回河边。
待至飞燕旁,沈怀毓问她:“方才你在这守树待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