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毓却想不通另一事:“太后为何要如此做?”
“为了……”崔黎微笑,“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
皇宫朱墙皆由鲜血粉刷,庙宇台阶亦由尸骨堆叠,杀外敌黄袍加身,又杀百姓缝补缺口,直至千疮百孔再难补齐,便重换新衣,改朝换代。
似乎永无止境。
崔黎却要主动刺出这千疮百孔。
沈怀毓被震得头皮发麻,咬着嘴唇吐出两字:“疯子。”
大周太后却像得了褒奖一般:“乱世出英雄,周朝已如一艘腐烂陈蠹之巨船,船上之人皆想着如何自保,毫无进取之心。”
“挽救大厦于将倾,那是愚忠腐儒才做的事,”崔黎眼中闪过冷光,“哀家要的,是推倒重建、刮骨疗毒。”
“沈将军既有惊世之武艺,又有拳拳爱民之心,当是位明君。”
手背忽然被滚烫滑腻的指尖触碰,沈怀毓强忍不适,使出十足力气抽离,不再管崔黎指尖如何泛红。
崔黎如聊闲篇般谈起这些话,沈怀毓的心却沉到谷底。
说得再好听,也不是鱼肉百姓的借口。
“自杀者”之案卷犹在桌角,百余人命丧黄泉,不知凶手何人。
就算知晓,最后处罚的也不过是替罪羊,真凶犹饮酒寻欢,从不怕冤魂索命。
沈怀毓忽然觉得,方才欲同崔黎细细分析之人有些可笑。
“这些人也是你下令杀的?”
崔黎却摇摇头,神情不似作伪,“这些人,皇后该问哀家那傻儿子。”
若方才崔黎所言皆为真,她倒确实没有否认的必要。
害的人够多了,不差这点。
沈怀毓此前猜测对了一半,京城布置,尤其是针对昭王的布置,皆与玄幽司有关,乃是傻子皇帝落井下石。
真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一条船上的疯子。
沈怀毓不欲再同疯子言语,撂下最后一句,摔杯便走。
“太后是被权力迷了眼,将这活生生的人命视如草芥,还觉自己居功至伟吗?”
崔黎眼神由迷离转为锋利,声音于她背后幽幽响起,像道催命符:“过了除夕,沈将军再开拔吧。”
过什么除夕!
是一家人吗就过除夕。
因着这两人,又有多少家庭无法团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沈怀毓脚步更冲,直直往御马监去。
她今日便去京郊军营,准备开拔!
沈怀毓情绪甚少有如此失控之时,亦懂权利倾轧会拍死多少无辜百姓。
但她最难接受其实是,崔黎的态度竟轻飘至此。
疯了。
一个二个都疯了!
沈怀毓此刻才深深体会到,紫禁城这庞然巨物之恐怖。
好好的人,进去了,就被磋磨扭曲成怪物。
于御马监牵过马,沈怀毓一路黑着脸腿赶腿出了城门,才翻身上马,将紫禁城内恼人浊气尽数吐出,久违地吸入一团自在空气,才觉肺腑皆通。
沈怀毓俯身向棕马耳侧喊道:“飞燕,今日咱们跑个痛快!”
飞燕忍不住朝天嘶鸣,不知主人心绪,只觉兴奋难掩。
枯树密集,地势跌宕,沈怀毓仿若回到战场,便纵马飞奔,以树为敌,仗剑轻击,不时又用袖箭射落残叶。
苍鹰与马蹄竞速,破空而行,直至军营闯入视线,仍难分伯仲。
趁守军未注意,沈怀毓勒马跑向河边,狂喊三声,又将脚下碎石尽数投入水底。
草菅人命的黑心之人就该沉在湖底,最好一辈子不出水!
飞燕在旁边啃着草皮,嚼嚼嚼,又呸呸呸,吐出些黑乎乎的玩意。
沈怀毓一瞧,是只外壳坚硬的甲虫,刚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复燃。
什么崔黎!什么傻子皇帝!什么除夕!
她不过一只蛊虫,她有什么可帮着粉饰太平的?
待她平乱后查清真相,还不如回山寨去,纵情山水。
管她天高皇帝远。
斜阳照水,飞燕喝够。沈怀毓这才冷静下来,正欲往军营寻贺关清,却被头顶一道女声阻拦。
“阁下有心事?”来人自树枝翻身而下,不知坐了多久,又瞧了多久。
沈怀毓没忍住啧了一声,这么个大活人在旁边看戏听响,自己竟一点儿没发觉?
真是被气昏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