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三面环山,每年皆有小震。
但此次地动,奉天殿内连屏风都被震倒,游龙云纹被压至地底,显然比往日严峻得多。
变故陡生,沈怀毓头一个反应过来,将昭王塞回软椅,又飞入群臣间,扶住几位身子骨经不起折腾的老臣。
待地动平息,众人扶正官帽,深深吐气,皆是劫后余生的心悸。
那小太医却眼见筹谋被阻,趁众臣仍未恢复镇定,便咬牙切齿大吼一声:“昭王居心叵测,意图谋逆!”
周兰羽立刻反应:“本王之心诚如日月,昭昭可鉴!”
见他又要暴起,沈怀毓便抓着绷带将人拽回来。
早朝上这一通闹,周兰羽刚刚结痂的伤口又有些崩裂,好在众人都已看得分明,那疤痕层层叠叠,却并无半点金乌的影子。
他们原本就有些疑惑,除去天赐之胎记与故意为之的纹身,伤口如何能结出金乌之状?又非星芒柳条等简单物件,那可是好大一只鸟呢!
许是地震晃飞了礼数与尊敬,殿内顿时七嘴八舌讨论起昭王伤疤来,有人说像锅盖,有人说像杂草,惹得王首辅都起身训斥,话语却被淹没在唾沫横飞中。
执锤之人重重击缶,声音一圈圈外扩,连紧贴殿门的那青袍芝麻小官,也被震得僵住。
太后裹着怒气吐出一句:“都闭嘴。”
四下寂静,针落可闻。
众人夹紧官袍,灰溜溜躲回队内垂首,太后才冷声道:“崔指挥使。”
崔状闪现而出,“臣在。”
“赵太医,易御史,梁、裴二位给事中……”
太后将死亡名单一一点出,却拖着话音并不发落,恐慌与绝望在沉默中发酵,被点到的几位后背皆爬满冷汗。
滴漏之水不知流过几刻,太后才轻击护甲,霜威敕下:“都去北镇抚司走一趟吧。”
北镇抚司!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几乎是下了死刑令,不,死刑不过挥刀斩首,北镇抚司手段却是想都想象不到的残酷,十八层炼狱一一挨过,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才牙关打架的梁给事中,一听此言竟险些惊悸昏厥,直直向后倒去,却被侍卫用刀鞘顶住,抓住两手束于背后,已然是押解犯人的姿势。
梁给事中现在才看明白,将他拉上贼船之人,心比乌黑眼圈还黑!
他斜剜裴给事中一眼,不是说太后不认得他吗!
可裴给事中却仍旧淡定。是啊,他姓裴,是裴家远房亲戚,再如何出头都能被裴次辅保下。而自己呢……梁给事中的人生,或许便要终止于此。
崔指挥使垂首称诺,不顾掌下之人如何挣扎喊叫,只冷脸将这几人统统押出殿外。
求饶声逐渐远去,大殿又击缶三下,震得群臣清醒。
“天灾都应到京城了,”太后语气是从骨髓浸出的冷,“诸位大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察看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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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房屋毁了大半。
地动时天已大亮,百姓都忙着收拾半夜邪风的残局,刚把翻飞之物尽数拾起,想着如何修补屋顶,结果回头一瞧——房子塌了。
被吹飞的茅草见了这场面,都要被气得先成精再气笑。
万分不幸中唯一的幸运,是百姓几乎皆在室外,伤亡甚少,但也多是官员的幸运——上报灾情受损情况的奏折能好看些。
于灾民而言,活着只会更加艰难。
好在朝廷对此次灾情比往日重视的多,兴许是各位大人的家眷亦在灾民之列,又兴许是早朝上太后严词厉令,拳头打在群臣身上,这才分出千分之一的同情给灾民。
办事效率亦是惊人的高,上次大周官府办事如此有力,还得追溯到不干活就被砍头的太祖朝。
顺天府立刻搜救百姓,户部发行救灾盐引,集市搭起施粥棚,工部召令全城工匠搭建“避寒所”。
那日的圆脸木匠亦被征调,忙得脚不沾地头不枕床,三餐亦是囫囵了事,不出七日,终于将灾民尽数安置好。
瞧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圆脸木匠胸口溢出暖意,连日拥堵于身的劳累尽数消散。
再忙再累也值了!
避寒所里好几家熟悉他的,都已同圆脸木匠讲好如何重建宅院,他终于得闲片刻,又馋起集市那家并不正宗的馄饨来。
这几日嘴里淡出鸟,圆脸木匠才终于想通其为何不正宗——那分明是抄手嘛!
摊主应是西南之人,做甚馄饨,来份红油抄手岂不更香?圆脸木匠觉得自己得好好劝劝。
馄饨摊已被施粥棚占领,不知辗转腾挪至何处,圆脸木匠挨个询问过去,才探听清楚摊主住处。
“有人在家吗?”圆脸木匠轻叩门扉。
久久没有回应,他拳头声音都更重了些,吱呀一声——门却自行敞开。
圆脸木匠心下奇怪,无人在家却未锁门,别是出事了。
他暗道冒犯侧身入内,院子不大,但极为精巧,只是历经邪风地动,地上皆是残枝败叶,花盆亦砸落一地。
圆脸木匠越走越觉有异,方推开堂屋门,就正正撞上一双布鞋——再一抬头,那摊主竟悬梁自尽了!
圆脸木匠被尸体吓得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逃出去,直直往顺天府处报官。
守军一瞧,此处他们已关注许久,见房屋无碍才未仔细探查,却不想出了命案,连带各处守军搜救都更仔细了些。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京城各处非因灾而亡者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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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梁自缢者竟有数十人?”沈怀毓眉心一跳,“投湖、服毒、自焚者,加起来竟有百余人?”
她仔细比对另一份灾情奏折,自杀者竟比遇难者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