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走之后的几天,我与巴太鲜少说话,他没有想和我讨论的话题,而我也由于自己思想浅薄与他不能同频。
我有试着去了解他这个人,了解他心中所想,我承认他是个好人,但他似乎总在我面前蒙着一面布毡,我始终无法看清楚他,无法接触到他的内心。
我曾将我所有的思想放在他那儿,思量他对我说话的语气,揣度他说这句话的意思,甚至连我在对他说话前已经在自己心里斟酌几遍要说的每一句每一字。
但这样做似乎使我与他更加疏远陌生,他站在我身前时比我高出一头,总是居高临下望着我,不带任何情绪与神色,没有喜悦与忧心,连愤怒也不曾在他脸上见过,他的脸上只有冷淡,只有礼貌性地客气与温和。
勇敢于我而言是在冒险,我向来怯懦,胆子小,遇到难事只得退避,缩在自己长年艰辛打造的安全龟壳里,不去闻,不去问,带着谨慎与他度日。
过去我与家里人吃饭时,唯有爸爸和哥哥可以肆无忌惮地吃妈妈炒的菜,而我在妈妈潜移默化影响下,在饭桌上只夹几筷菜已经变成习惯,一旦超过夹筷的次数,我便立马放下筷子感到愧歉。
妈妈说家里男人在外干重活很累的,他们需要吃更多的菜和肉犒劳一下,我和妈妈每天在家做家务,干的轻活儿,只需用奶茶和馒头夹咸菜充饥,有时爸爸不给钱,咸菜也没有,只得将馒头掰成块儿泡进奶茶里吃。
如果不小心给自己灌的奶茶太多,每次半夜想上厕所,我只能悄悄溜出去,既怕黑又怕把羊圈里的牛羊吵醒,否则会被爸爸痛骂一顿。
和巴太婚后的第一年我们就去了夏牧场,听说苏力坦之前转场必须经过仙女湾,也听说过有一年转场苏力坦一家带着小卖部的张凤侠一家经过仙女湾。
我是支持苏力坦经过仙女湾的,一来传统的确需要人的传承和坚守,二来他是我丈夫的爸爸,向来恪守家训的我对他们言听计从。
苏力坦的身体再年迈枯老,他都会倔强地从马厩牵出伴随他多年的马儿,鼓气使劲跳上马背,身板依旧倔倔的,道路崎岖时也坚持自己骑马走过去,遇到认识的村邻或朋友,总是向他们和蔼介绍我和巴太:“巴合提别克,阿依扎提,我的孩子们。”
有时会有人多问一句:“苏力坦,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儿?”
苏力坦道:“是啊,阿依扎提是巴太娶的妻子,是我的儿媳,就和我的女儿一样。”
而后继续补充:“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巴太与苏力坦一样,儿子随父,他直挺着背骑在马上,经过戈壁滩,经过草原荒漠,时而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是否安全,时而刻意骑得慢些落后在我后面。
“巴太。”
听到我叫他时,他捏着马缰过来,使马儿停在我旁边。
我从包袱里取出一整张馕抛给他,“吃馕。”
他利索地接住,掰了一半给了苏力坦一半。
家里只有两个盛水的牛皮水袋,我身上带一个,苏力坦带一个。
苏力坦不愿巴太用他的牛皮水袋喝水,借口自己喝的多。
我只得将自己的水袋抛给巴太,他拧开塞子,咕噜咕噜喝几口后,把塞子塞上,又将水袋抛回给我。
我面不露惊,心中却变得隐隐纷乱。
几年前转场时的巴合提别克,他与作家李文秀是怎样恋爱的呢。我无法知道他们恋爱的细节,却无比清楚得记得,巴合提别克是在转场时爱上李文秀的。
我现在所走过的路,仿佛穿梭到几年前,看到哈族和汉族的两家人一起转场,一起走过戈壁滩和草原,他们一定无法忘怀第一次与外族人一起转场,巴太也一定无法忘记他在转场时对一个汉族女孩的心动。
听说汉族女孩骑马骑的不错,听说汉族女孩勇敢地站出来向苏力坦提出自己对时代变化的观点,我仿佛看到巴太和她各自坐在马背上有说有笑,看到巴太望向勇敢的汉族姑娘时欣赏的目光。
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巴太就好了……
但是即便我提前认识巴太,在他视线里的我也是黯淡的,我没有优点,有的只是胆小怯懦和百依百顺。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替巴太感到好不幸运,为什么他不和曾经那么喜欢的优秀的汉族女孩在一起,非要娶一个他不喜欢的我这样的人。巴太是家里最需要经过仙女湾的人,他需要仙女湾给他带来好运。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前没有来过仙女湾,只听说过它与戈壁滩人们的故事,当亲眼见到月牙一样蜿蜒曲折的仙女湾,我真正体会到它的伟大和美丽。
曾经向天神祈福处于绝境的人们,得到仙女湾的生命之水,他们感激天神,感激自然之灵,他们心怀敬畏,将仙女湾的神圣传播给一代又一代,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经过带来好运的仙女湾,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得到仙女湾的赐福和庇护。
巴太望着仙女湾失了神,他定在想几年前的转场,想他和李文秀。
我不好打扰,牵着马缰在山丘上缓缓地走,心里向天神祈祷,向仙女湾祈祷,赐巴太许多许多的幸运吧。
马灯挂起,夏牧场的毡房收拾妥帖,喝过邻居牧民送来的一壶奶茶,吃些馕饼后,我们各自歇息。
夜晚的毡帘被巴太用大石头压着,我抱起石头时费了很多劲,压帘子的石头一搬走,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许是吵醒巴太,又或许他一直没睡,从炕上下来后拿了个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