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黄河两岸多了些冬雨,淅淅沥沥朦胧着山棱,也不知不觉间放缓了婉颜二人的脚步。直到仅剩些小雨沿屋檐垂落在青石路面,他们终于抵达了蒲州鹳雀楼下。
宇文邕收起油纸伞,婉颜的视线顿时从伞骨移至高台上的楼宇。后世皆知鹳雀楼是可极千里目、收尽黄河景的四大名楼之一,却鲜有人知晓,它最初是由宇文护所建的军事戍楼。
此刻,雨后初霁,天光于薄云中乍现,零星几只鹳雀展灰白双翅,围绕重楼翻飞,将士则分守每层四角,手持矛戈,站姿庄严肃穆。或许曾经,那位权臣也登高望远,盘算着胸中图谋,而昔日坐在轮椅上的蒲州总管,望向徘徊于天际的自由鹳鸟,却心甘情愿自困于棋盘网格中。
昔人已去,空留高楼,血仇终究难消,却不得不化作前行的动力,好支撑自己走下去,走过九曲黄河,走向河东以东,直至四方穹宇皆得一清。
现任蒲州总管收到前几日宇文邕从同州派出的信,一早就在鹳雀楼候着,见他们抵达,立马迎上前来,请他们先上楼稍事休整,随后校阅军事。
登上高台后,宇文邕忽然转身问道:
“婉颜,这些时日,你也一同观过不少兵阵,以为如何?”
“你曾提过要扩充汉人入府兵,如今已见成效,兵源充足,却不荒废农事,加之有宇文宪等人推广与齐作战的经验要略,军中上下皆习兵法,可比当年宇文护引来军纪涣散的突厥兵攻打邙山要周全许多。”婉颜略一停顿,眉头不由微蹙,“……只不过要想尽快结束战事,作战路线是至关重要的,还需细细筹谋。”
“你是说……或许可以不依循往常路线,从崤函道直奔河洛?”宇文邕微微抿唇,思忖道,“河洛平原确实很适合齐国布下重兵防御,但这也是我军历来进攻要道,已积累下丰富的作战经验,且一旦据守洛阳,再攻邺城便如探囊取物。”
“——还记得上次宜阳之战时的情形吗?”她反问道,伸手指了指下方的广袤田野,“那时两军先在洛阳附近相持,之后便争相往汾河一带筑城,由此可见,这里,也是破敌关键。”
闻言,宇文邕一手支着下颌,陷入了沉思。
军队作战必须对行军路线有充分了解,天气、地形甚至几棵足够粗壮的树木,都会对战局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到底是做好心理准备来应对已知风险,还是开拓挑战新的作战方式,这对希望一举灭齐的宇文邕来说,确实不易做出选择。
但她只能略作提点,不能说出那个正确答案,这是宇文邕该亲身经历的历史进程,必须由他自己决定。
“……韦将军守玉壁城多年,对边境战况最为熟悉,朕若与他商议,或许可得一二灵光。”思及此,他略略舒展愁容,朝她扬起笑容,“婉颜,多谢你。”
她看着他满眼真挚,无奈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笑叹道:“何需与我言谢……说到底,无非是为求个平安。”
宇文邕心中一软,顺势握住她举起的手:“你放心,无论如何选择,一旦决意出征,朕必做好万全之策,不叫你忧心。”
“好。”她垂下眼帘,“我信你。”
正当此时,蒲州总管上前几步,见二人正私语着,略有尴尬地开口:
“皇上,臣不该打扰您与夫人,不过……那王道长已在府中候着,您讲武结束后可随时召见。”
“知道了,先以讲武为重,稍后朕再见他。”宇文邕颔首应毕,余光见婉颜面露疑惑,便解释道,“是楼观道的王延,先前讲经论道时与朕有些交情,得知现下他正好在蒲州,朕便打算再与他一见,听听道教近况。”
“噢,是他啊……”婉颜了然,“那我就在楼上看风景等你吧,上次听王延讲话听得我都快要睡着了。”
“好,”宇文邕忍俊不禁,“这会儿快近落日,在鹳雀楼上视野开阔,确宜观景。”
他尚未语毕,婉颜便已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里黄河九曲,如盘桓原野的巨龙,一直蜿蜒向夕雾茫茫的天地相接处。
也因此,她并未察觉到,宇文邕正悄然凝视着她。他眼神中一片沉静,那沉静如同亘古不变的辽远天穹,亦如同波澜不惊的壮阔汪洋。
但也或许是以一己之力藏蓄了太多东西,才能如此平静。
“阿邕,你看那儿,落日好漂亮!”
婉颜兴冲冲地伸手一指,回头看他,宇文邕急忙移开视线,状若自然地望向她指的方位。
“……是很好看,不过别盯日头太久,伤眼睛。”他接过话,却自觉有些生硬。
她果然怪异地扫了他一眼,本想打趣他说话古板,一转念想起旁人在场,便只是沉默。
彼时夕阳火红如球,在灰紫色的山岚中若隐若现,其光映照而下,河面顷刻间多出了数团火焰,正乘着水流,金光粼粼地摇曳。
……
日暮沉沉,满山烛火随晚风晃动,乍看犹如星斗跌落人间,化作晋阳城西山的千万盏油灯,而那西山大佛的面容也因焰火明灭,时而仁慈悲悯,时而淡漠冷峻,刹那间好似地狱阎罗。灰头土脸的匠人们为大佛披戴的宝珠进行最后的修饰,叮叮咣咣的声响藏匿在官袍加身的凶犬不住的吠叫中,另有一阵仙乐灵动飘逸,在山间回荡不绝,但也被连绵险峻的群山所禁锢。
“小怜,朕听了好一段时间,终究觉得你这把琵琶的音色还是不敌朕送你的白玉琵琶啊。”高纬斜倚在铺着雪豹皮的榻上懒懒启唇,“说起来,朕已许久未见你用白玉琵琶,可是不喜欢了?”
“回皇上,臣妾喜欢得紧,不过皇后姐姐也想欣赏皇上的雕刻,因此找了臣妾讨去瞧瞧。”
冯小怜低垂睫羽,眼波妩媚,语气未有分毫委屈或怨怼,却足以令人心生怜惜。
“哦,”高纬略一挑眉,“白玉琵琶是朕赏你一人的,你若要回,皇后又岂敢不给?”
“臣妾身份卑微,哪敢忤逆了皇后姐姐的意思……”
“呵,她自己本就是阿锦的侍女,你又能比她卑微到哪儿去。”
“当然有区别,穆姐姐好歹是登记在册的宫廷女侍,臣妾却是被山贼流寇掳来邺城的边境孤女,连户籍恐怕早都没了。”
言至此,冯小怜终于面露些许悲切,抬眸瞧了高纬一眼。而他也因这番话多了些兴趣,不由得身体前倾:“朕从未过问你的来历,却没想到,你竟是被山贼掳来的?”
“是,臣妾不愿在皇上面前卖弄凄惨,所以不曾提起此事。”她顿了顿,声音弱了几分,“正是这些山贼将臣妾卖进了宫中……不过皇上无需可怜臣妾,臣妾能遇见皇上,也算因祸得福。”
“朕记得你当时说,你是由穆邪利带入宫中的吧,”高纬一手支撑额头,微微眯起眸子,眼底神色随烛火摇曳而看不分明,“山贼掳来的孤女,又如何能顺理成章由她带入宫……看来朕的皇后,还在背着朕做些交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