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当时倒是听山贼说起,是因皇上您……怜香惜玉,所以为邺城的达官贵人送来貌美姬妾,便成了这些山贼牟取暴利的绝佳方式。”
冯小怜点到为止,不再继续往下言语。聪明如高纬,想必能明白这中间必有穆邪利的牵线,而她和她背后的靠山必然也已从这一桩桩交易中得了不少好处。
光是将冯小怜的琵琶夺去,又或是将她掳入宫中,皆不足以引起高纬的同情,唯有穆邪利利用高纬喜好美色这一点,与离宫千里的山贼流寇勾结,来笼络邺城权贵,甚至可能早已安插了诸多眼线,会让高纬厌恶。
他不在意身边人利用他恩赐的权势来作威作福,但他却在意他们不能将他当做牟利的棋子,他不允许有人打着他所不知的算盘。
“竟有这样的事,”高纬玩味地摸了摸下颌,“小怜,你应当更早告诉朕这件事,皇后手中有如此多的娇弱花朵,竟都不献给朕,倒是没把朕放在眼里……不过朕能得到你,也算她不太愚蠢。”
啊,果然……冯小怜心下了然,仅仅掠过一瞬恶心,便恢复往常神色。她就知道高纬不会有什么替她找穆邪利算账的心思,他永远只看自己能得到什么。
所以她直到现在才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时她的地位已然稳固,就算无法彻底扳倒穆邪利,至少能添一点火,稍稍动摇高纬的心。
“你的白玉琵琶没了,朕再为你做一把便可,好衬你这一身冰肌玉骨。”似是有意略微宽慰她,高纬又伸手挽起冯小怜鬓边一缕碎发,指尖轻轻划过她细滑圆润的肩头,“不过,朕给你的东西,你不能再让给旁人了——朕从不允许旁人染指朕的东西。”
“是,皇上。”
冯小怜直面迎上他狠戾锐利的目光,片刻后,两人相视一笑,笑容中却未有一丝温度。
沉默须臾,高纬猛地扯过冯小怜的衣领,顺势将她带入怀中,正欲与她在软榻上温存一番,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皇上……皇上!小人有急事相报!”
“……何事?”
高纬不耐烦应道,仍保持着怀抱冯小怜的姿势,而她肩头半露,一只手勾着高纬的脖颈,淡漠地瞥了来人一眼。
那看起来是个老实正直的年轻人,是高纬最不愿搭理的一类人,就像高长恭他们一样古板无趣。他在跪下前,不经意瞧见了高纬怀中衣衫不整的冯小怜,竟忙不迭窘迫地低头,简直比他身旁正淌着涎水的狗还要顺从。
“小人是晋州刺史崔大人手下将士,”那人双手抱拳,语气急切,“崔大人察觉周齐边境有新动乱,恐怕那周国皇帝蠢蠢欲动,将加设边境兵力,特命小人来报,希望皇上有所准备!”
听罢,高纬嫌恶地蹙起了眉:“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无非就是这点乏味的事,无趣,真无趣。”
“皇上!事关大齐安危,怎能称为乏味!”
“我大齐与周国又不是没有交战过,他们从哪条要道来,朕相信大齐将士们都心中有数吧,无非是在河洛平原多派些人手,就能把周国军队打回去,何须劳朕操心。”高纬眸光一闪,又道,“昔日兰陵王仅凭五百精锐就能获邙山大捷,怎么,莫非你们数万人,还比不上他一个高长恭管用?”
“可是兰陵王已……”察觉到自己失言,他又将剩下的话咽回肚中,只是脸色明显很难看。
“不提这些了,朕这会儿高兴,可告诉你一点有趣的事。”高纬大笑道,朝他招了招手,“朕怀中的淑妃,生得一副好皮囊,只朕一个人欣赏未免太可惜,你不如也瞧上一瞧,一饱眼福。”
“……皇上!”那人将头压得更低,语气更加愤懑,“请皇上不要再捉弄小人,听小人一言吧!”
“这如何是捉弄,你胆子倒是大,连朕的赏赐都不领情。”高纬的眼神转冷,唇角却仍扬起,“那朕给你派个任务吧,周齐边境上有些山贼流寇作乱,你回去跟崔大人说一声,务必把他们找出来。”
“遵命。”或许是看高纬终于正经了点,那小兵也按捺下一腔被戏耍和蔑视的愤怒,严肃答道,“抓到他们之后,是否就地正法,还是送进京中,由皇上裁决?”
“哎,可千万别杀了他们,朕还要留着他们替朕搜罗美人。”高纬盘算得很是满意,又对冯小怜说道,“小怜,幸好你告诉了朕这个消息,朕又有新的趣事可做了。”
高纬此番话,连冯小怜听了都不由得微微惊讶:“那臣妾……恭喜陛下。”
……还真是个畜生。
小兵显然被高纬彻底激怒,终于,胸中正义感驱使他将求生置之度外,他抬起头来,指着高纬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狗皇帝,斛律老将军和兰陵王怎会为了你这样的人甘愿赴死!崔大人又何必十万火急地让我跑来西山通报军情,太荒唐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昏君!你修什么西山大佛,你不如下地狱,也好给这里累死的工匠一个交代!”
许是他骂得太过激动,引起了旁边被高纬封官加爵的宠物的注意,那恶犬正眼露凶光,朝他狂吠起来,而鹰隼也倏地展翅绕他而飞,一双利爪保持着击杀猎物的蜷曲姿态。
“朕给过你很多机会了,你为何还这么冥顽不灵呢,真是与斛律光和高长恭一样蠢。”
高纬克制着声音中的怒意,但指尖已不知不觉间将冯小怜握得生疼。
“——那你不如替朕下地狱,问问他们二人为何甘愿为朕而死。”
他扬起手,刹那间鹰隼得了指令,便一个俯冲,用尖锐的喙啄上了小兵的眼睛,伴随着一声惨叫的,还有被狗咬得鲜血淋漓的骨肉。
“高纬!你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凄厉绝望,却仍不屈服,让高纬想起了些不愉快的回忆,于是索性又随手将身旁的烛台朝那人方向一扔,顷刻间他因快马加鞭赶来而沾满汗渍的布衣便燃起了火。
“小怜,继续奏乐。”
高纬漫不经心吩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动物折磨得面目全非、被火舌逐渐吞噬的小兵。
冯小怜纵然无情,却也被眼前景象惊得一时愣怔。但她不能停下,她必须抱起那酸枝木琵琶,弹起又一曲天籁。
夜色浓重,四周群山在西山这千万盏油灯的照耀下显得尤为黯淡幽深,黢黑狰狞如通向地狱的血口。而华盖前方的火势越来越大,血肉烧焦的味道令鹰犬垂涎欲滴,一声又一声的惨叫裹挟着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靡靡之音,冲击着仍在岩壁上雕刻的工匠的耳膜。一个不小心,工匠在大佛眼角多凿出一道细痕,好似落下的一滴泪,砸在了诡丽怪异的熊熊焰火中。而皇帝正坐在软榻上拍手叫好,欣赏着他这幅人间炼狱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