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今年过年时,因为宇文邕需要养病,加上旱灾刚过,国计民生尚在恢复,不宜铺张浪费,所以年宴办得十分简朴。也正是在年宴上,宇文邕宣布自己要去云阳宫养病。
——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这样想着,婉颜脑中忽一激灵,只感阴风阵阵,全身悚然。
她于是连忙叫住了方才那跪倒在地的女官,与女官快步到偏殿。
“你告诉我,从我们诛杀宇文护后,太后是何时又开始饮酒的?”
“回夫人,太后素来喜爱饮酒,那日服下解药后,待身子稍稍恢复,太后便又开始小酌了。”女官缓缓回忆道,脸上尽是悲戚,“太后年事已高,奴婢劝过她注意身子,但夫人您也知道,太后难得有这么个兴致,真要奴婢们忤逆她,又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你不必自责,太后也说了,她做的决定,旁人很难动摇。”婉颜叹口气,拍了拍女官的肩膀,“那也就是说,她平时只是小酌对吗?按道理讲,小酌也不至于会让身体突然这样糟糕啊……”
“是到今岁过年后,冬去春来,太后她忆起……”女官刚要说下去,却抬眸看了婉颜一眼,生生止住了话头。
“什么?”婉颜不解,“你不用顾忌什么,告诉我便好。”
女官犹疑片刻,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是太后忆起了两年前这段时日的往事,所以又、又开始喝烈酒了,而且比以往更为频繁。她严令奴婢们不准告诉皇上和您,所以直到现在才……”
两年前这段时日的往事?
再回想太后临终前的话,婉颜一时有些恍惚,如同心间堵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太后中毒无解,却没想到宇文护终究带上了解药。或许对太后而言,她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完成诛杀权臣的大计,如今这两年,反倒像是命运的馈赠。
但她明白,这不是命运的馈赠,这是她与宇文护之间的博弈,而直到两人生命的终焉,他们也说不清谁胜谁负。
烈酒入喉,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
不顾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宇文邕说什么都要亲自操办叱奴太后的葬礼,为她守孝,在春寒料峭时仅穿粗麻单衣,一日仅食一餐。百官知晓后联名上书请他保重龙体,但他仍坚持了几十天。之后,他便又折返云阳宫养病,并令皇太子宇文赟暂代政务。
但百官并不知晓,传递至东宫的政务,最终都会再抵达云阳宫。
“父皇,您身体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宇文邕接过宇文赟递来的碗,将苦涩中药一饮而尽,又看向他,语气温和道,“阿赟,朕似乎感觉你近日做事更加稳妥了,倒是有些长进。”
听到此话,宇文赟猛一抬眼,对上宇文邕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的眼睛与父皇的眼睛是那样肖似,就像有一面镜子横亘在彼此之间,他能从中看见父皇,但父皇却很少看见他。
而现在,他终于也成了镜中像。
可是,镜像毕竟是镜像,镜像又怎能等同于活生生的人呢?
宇文赟一时心情复杂,微怔片刻,方才作揖道:“……谢父皇,都是父皇和阿娘教导得好,儿臣才能学会。”
“你这孩子,私底下还这么正经。”婉颜放下手中奏折,无奈笑了笑,“阿赟,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在东宫照应,今日还得麻烦你去放出你父皇守孝期间越发病重的消息了。”
“阿娘放心吧,现在宫中皆知父皇无力朝政,也只当儿臣前往云阳宫是单纯探望。”对上婉颜视线,宇文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但只是瞬息,而后又蹙起眉,“只是,现下朝堂仍无动静,儿臣担心父皇和阿娘设的这局不一定有效……”
“当然有效。”宇文邕神色一敛,“你可还记得,前段时间你六叔上奏了什么?”
见父皇态度又冷了下去,宇文赟喉头微动,垂下眼帘:“……他说父皇您还在为母服丧,茶饭不思,五叔明明在太后临终前也守在床榻边,却生活一如往常,未见半分悲戚,是为不忠不孝。”
“那你觉得呢?”宇文邕反问,“你觉得齐王行为有失,还是卫王言过其实?”
闻言,婉颜放轻了手中动作,竖起耳朵听宇文赟的回答。
他沉默片刻,似在思索,而后从容答道:
“正如儿臣是小辈,不得妄议长辈之事,卫王也不应对兄长置喙。”
婉颜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个回答对于封建社会来说,太完美了……他主动抛却任何有关自己私心的看法,反而从大的社会伦理纲常切入,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但正是因为太过完美,完美到一看就是规训的结果,完美到压根看不出他自己的想法,才会让她不适。
但她能说什么?现在他们父子关系有所缓和,对于皇太子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生存状态,她没有资格去盼望原来那个有脾气有傲骨的宇文赟回来。
所以宇文邕……会满意他的这种转变吗?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了宇文邕。
宇文邕明显也愣了一瞬,他略微眯起眼,眸中一片幽深,长久凝视着宇文赟。
“阿赟……”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无论如何,朕都希望你能明白,一定要会从表象看到更深的东西。宗室内斗,除了折损国力,没有任何裨益。若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处于永无休止的攻讦与暗算中,那这权力,分明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没有对宇文赟的回答予以正面评价,但他将最想教的东西教给了宇文赟。
“是人来掌控权力,而不是权力来异化人。”婉颜暂且松了口气,便接话道,“阿赟,这是你父皇亲身经历所得,你务必铭记于心。”
“……儿臣明白了。”宇文赟抿唇,“儿臣也明白了,父皇和阿娘的局为谁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