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见她神色有异,不觉问:“怎么了?”
朱苡柔前额浮着密密一层汗,太阳穴泛起小蛇一样的青筋,她微咬下唇。
“这褡裢是陆老阁主留下的东西?”
陆依山虽有些奇怪,但还是答:“师父闲云野鹤惯了,在日常起居上并不怎么上心,素日里都由平叔替他打点。就连这副褡裢,也一贯是由平叔贴身带着的。”
见朱苡柔神情越发地不自然,陆依山起了身:“到底怎么了,既叫我一声兄长,有话不许瞒着我。”
朱苡柔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下情绪,轻道:“你可曾听说过四相之名?”
陆依山面色急改。
二宗四相八面魔,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偏偏这些人里,最让人感到恐惧不安的,便是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相”了。
说其神秘,是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四相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有几个人,江湖对此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四相鬼阵惑人心志,乱人神识,肉体凡胎每每入阵,都会看到各自心中最戒惧、最恐怖的情景。
如此因惧着相,失了方寸,即便世间最上乘的武功,也会露出破绽,进而给了四相以可乘之机。
五蕴无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四相之名,由此得也。
“你见过四相?”
“不能说见过,只是机缘巧合,知道了一些关于四相鬼阵的秘密。”朱苡柔唇间抿出鱼肚一样的死白色,两颊细细抽搐,目光触及染了气味的褡裢时即刻撇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勾起她不堪回首的记忆。
“其实这世上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人心之难测,连鬼神也望尘莫及,但香料却可以。”
陆依山蹙额:“香料?”
“香料,”朱苡柔肯定地说,“传闻扶桑之东,背明之国,产有异草,号曰闻遐。其香如桂,其茎如兰,闻者目迷心盲,难辨眼前幻真。四相正是用了这等奇香,方成就了神乎其神的诡秘杀阵。”
听到这里,陆依山鼻翼不由翕动,分辨有顷后,眉头微微拧起。
朱苡柔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得惨淡,“哥哥是否在想,效力如此厉害的香料,你却为何什么也没闻出来?说来闻遐草世所罕见,珍贵异常,只需研成粉末后取用一小点,再以功力催化,就能达到让人忘乎所以的效果,气味自是不大凸显。”
陆依山下意识追问:“那么你又缘何一闻便知?”
“因为,”朱苡柔痛苦地闭了闭眼,“从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进极乐楼时,闻这个味道,已经闻了十二年。”
墙那头,刁斗声有气无力地响起,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压,骤然发出清晰可闻的断裂声。
“……你说什么?”
“极乐楼里的女孩子,每一个都有她们要承受的命运。那些人在收养玉京子之初,就已想好了每个女孩的用途。娼妓,细作,禁脔,只要他们有需要,我们就得成为任何样子,哪怕再不情愿。”
朱苡柔望着陆依山,眼中凄凉,“哥哥还记得,我从前怕极了流血。可他们偏要让我做个屠户之女,我不肯,他们就把我关进小黑屋。我依旧不肯,再然后就闻到了那股让我终生难忘的异香。”
她掐紧自己的掌心,声线开始不由自主颤抖:“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我每次一闻见,就仿佛被投身一片混沌之地,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想呼救,又发不出一丝声音。蒙昧中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那个古怪又低哑的人声,在我耳边反复催促着,‘拿起刀,刺下去……’然后我就,我就……”
她的呼吸出现了明显紊乱,“我不受控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血,好多的血……那么腥,那么臭,臭得让我作呕,刀柄被染得滑不溜手,我使不上劲了,但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我,我又捡起来……”
朱苡柔低头看向自己纤白不染的手指,眼底难掩绝望跟厌恶。她说不下去了,身子颤抖到不像话。
陆依山不得不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衣料之下骨骼嶙峋的突起,倏忽刺痛了陆依山的心。
“别说了,别说了,都过去了……”陆依山抚触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拍着,就跟幼时小玉儿失足掉下树枝那回,他安抚着痛极了的她一样。
这样久违的温情,顿时勾起朱苡柔有关童年的记忆,她早已忘记了流泪的滋味,此刻却再无顾忌地靠在陆依山怀里,哭了个酣畅。
片刻。
“因在暗室中待得太久,我的眼睛禁不得强光刺激,视力更远逊于常人。可是我的嗅觉跟听觉却日渐灵敏,所以这个味道,我绝对不会认错。”朱苡柔止了泣声,决然地说道。
她的话如一把多棱匕首,在陆依山心头搅来搅去,刀口细密不见血,只等待发作时泉涌而出的那一瞬。
师父不可能是四相,这只褡裢他沾手的机会甚少,倒是多年来近身照顾他起居的阮平,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平叔……阮平。”
陆依山眼角神经质地一跳,隐身的蛛丝,藏匿的马迹,在这个瞬间全都显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