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店打定主意要撤火,瓷庄账面上余下的本金漫说抬价购粮,就连照以往寻常年份的平价买入,仍有至少五十万金的缺口。
听完回禀,吕照梁不置一词,随即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再露面,两鬓竟已掺白。
纵人不说,他总归心如明镜。正是这些年日复一日的颓丧,生生把大好家业作践给了他人。
烂胚吕郎的苦果,到底由他自食了。
吕家这头变故丛生,那边,姜不逢向诸藩的求援之路亦困阻重重。
“赵王待客倒是殷勤,留来使宿在王府,好吃好喝招呼了几日,一应礼数都无上周全。可当言及正事时,又称病不见。”姜维苦笑一声,“信使按捺不住欲往拜见,谁知赵王干脆以巡视秋播为由躲了出去。信使在王府住了旬日,连刘璋的面都能没见上——你说说,就他那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儿,秋播碍着他什么事?”
叶观澜缓叩竹扇的手一顿,不无沉默地看了满脑门官司的姜大人一眼。
后者省悟过来,忙解释:“公子勿怪罪,我不是说你。刚刚一时情急,是我口不择言了。”
叶观澜当然不会真的怪罪,他侧身让开流水价驶出的运粮车,笑笑说:“赵王刘璋,和从前造反身死的晋王乃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今上多疑满朝皆知,晋王又死得那般难堪。刘璋退避三舍不为别的,他是唯恐和军镇营建扯上什么关系,招致镇都侧目罢了。”
一个夹缝求生的亲王,胆小避祸是情理中的选择,叶观澜又问:“燕国公那头怎么说?”
姜维道:“燕国公规行矩步,一切都照常理来。他见信使是在驿站内,由燕地主事官员从旁作陪。他对借银的请求一口拒绝,却又提出,可以从长平储备仓中拆借出部分粮食接济咱们。”
叶观澜凝神思忖良久,慢慢地摇了摇头:“没用的。从燕地至甘州,走陆路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水运倒是便捷,然大人可还记得,河道总督前些日子递奏折,称洛河中段突然决堤,纵使河工动作再快,粮船运到也要积月之后。何况燕地所种多为麦种,最怕受潮,即便按时抵达,刨开沿途折损,仍旧于事无补。”
姜维听了越发沮丧,叶观澜的神情却无太大伏动。
其实,他原本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藩王身上,叶观澜之所以想从姜维口中得知诸藩对此事的回应,实则是为了浅探一下各藩王爷的底细。
前世细作身上发现的蝮蛇刺青,还有这一世逐渐浮出水面的神秘组织极乐楼,都让叶观澜有一种感觉,这些皆和藩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赵王昏懦平庸,且有兄长的教训在前,昭淳帝从未放松过对他的制衡,天长日久,纵使有心也是无力。
倒是燕国公,看似圆融的行事风格背后,却是实打实的绵里藏针。
叶观澜不自觉留了心。
忖度间,军储仓外骚乱骤起,呼喝声里夹杂女人孩童的哭声,姜维警醒,“怎么回事?何人在外喧嚣!”
他这般紧张,缘是今日库中粮草要装车发往应昌军镇,事关重大,容不得分毫闪失。
衙役满头大汗地来回:“禀大人,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灾民们得知粮食将车于今日发出,纷纷惶恐,生怕夏秋之交的粮荒又将重演,故……故而聚集在粮仓门外,欲截停运粮车。”
“什么?!”姜维惊怒交加,当下夺门而出。
他心里都清楚,虽则两家抢市给甘州百姓攒足了秋播粮种。然而雁行大火后事态再度急转。
恐慌,以及被猗顿兰等大商欺凌剥削积攒下的怨怒,使得甘州人心浮荡到了一触即发的份上。
而民间若乱,可比军中哗变要棘手多了。
叶观澜紧随着追出去时,粮仓外已经挤满了灾民。那些人个个鹄面鸠形,衣衫褴褛,手持各式农具,把运粮车围得水泄不通,满是哀毁的眼睛里除了绝望,还闪动着一丝愤懑与不平。
官市丞欲拦阻,已被推倒在地。见官兵来,灾民们握紧手里的武器,怒目圆睁地在仓库外的空地上,拉开了对峙的阵势。
姜维挥舞着双臂恫喝:“都退后,退后!擅动军粮者,严惩不贷!”
谁知这番告诫非但没有慑住灾民,反而使压抑多时的民怨瞬间爆发。
短暂的沉寂过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嘶声呐喊,“姜不逢!你置百姓死活于不顾,算个几把父母官!严惩便严惩,横竖几个月过后还得忍饥挨饿,干脆这会打死了倒干净!”
伴着这一声,怒火迅速蔓延开,灾民越聚越多,已经有那胆子大的爬上车伸手扒拉粮袋,官兵但有阻拦,他们的反抗也随之激烈。
眨眼的功夫,粮仓外一片大乱。
姜维本人在混战中被砸破了额角,他一边闪避,一边急调衙役声援,还要留神护着叶观澜安好。
正手忙脚乱没个开解时,一片寒星劈头打下,姜维揪着公子袖口的指尖空了,一缕劲风堪堪削过,他望着从天而降如虎豹矫捷的身影,如见救星。
“督主大人!”
陆依山将公子整个罩于大氅下,抬手高举起令牌。
“边关来讯,绥云军主帅安陶郡主自愿削减一半军粮份额,以解甘州燃眉之急。”
话音未落,又一声马儿长嘶急追而来,“传临洮总兵叶凭风钧令,叶家军征调屯粮三百石,充实甘州官市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