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暑气重,你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叶凭风张口关切地问道。
叶观澜莞尔:“兄长归家多时,还不曾往‘轻周台’射上几箭。今日,矔奴把雁荡弓给兄长带来了。”
老叶循为官清廉,对三个儿女却十分舍得,不吝斥重金照他们的喜好打造各自的别院。
二公子在洛河畔的客寓,雅号“一枕余”,正取自“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之句。
三妹妹素爱丹青,内宅便专辟有一间画室;兄长于武艺上热衷,叶循就在离家不远的驻马原置了一小爿林地,改作叶凭风的靶场。
直至看见雁荡弓,叶凭风眼中才真的绽放出神采。
欢喜捧着和他一般长的弓弩,踉跄几步,险些摔着,叶凭风眼疾手快地一扶,顺势把弓接过来。
他揉了揉欢喜的小脑袋,对叶观澜笑说:“矔奴有心了。”
叶凭风到了马上就如同变了一个人,流星飒沓,箭无虚发。草靶于十里外连排尽倒,他方勒马收势,叶观澜不禁拊掌叫好。
“兄长心中可畅快了一些?”叶观澜在叶凭风翻身下马时递上水囊,问道。
叶凭风看他一眼,接过水囊:“我们矔奴真是长大了,大哥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你。”
叶观澜与他肩并肩,听长风吹过松林高地,那隐秘而幽邃的声响,让叶观澜不由得想起了他们的母亲,覃氏。
“从前,大哥每每练习骑射,母亲总带着我在一旁观看。那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大哥要做长空的雁,这世间没有任何一座牢笼,能够困得住你。”
叶凭风陷入了悠远的怀想,声音有些惘惘:“长空雁……皇权之下,人心之间,哪有什么自由自在。我如今受困镇都,漫说长空雁,就是滴水檐下的家雀,也比我好上太多。”
叶观澜:“兄长以前从不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
“从前我以为,男儿挽弓搭箭,御敌四方,只要无愧己心,就没有什么能困住我。可如今,”叶凭风道,“我也好,父亲也好,为这江山尽心无二虑,却反而处处掣肘,我是真的看不明白了。”
叶观澜语气平稳:“大丈夫立于天地间,遇知己之主,结骨肉之亲,托君臣之义,这当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若不成,兄长也不必懊恼,因为那才是人之常情。”
叶凭风讶异于几年不见,弟弟的心性竟然变化如此之大,他当然想不到,经历了前世国仇家恨的叶观澜,之于命数、朝堂几个字,早已有了更鞭辟入里的认识。
“常情,就只能接纳吗?”
叶观澜没有答话,这时轻周台外响起容清的通传声,“叶待诏,太子殿下有旨,请您往奉天门一趟。”
东宫冷落叶家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冷不丁传召,叶观澜眉间沉静:“殿下可说何事?”
容清:“三百太学生静坐奉天门,为大公子请命,要朝廷下旨,尽快委其西北参议政事一职!”
*
大军开拔已有月余,职掌军镇营建的主官人选却始终空悬,这样的事显然不合乎规矩。
镇都这些天渐有流言传出,道太子身为储君,却置疆防安危于不顾,圈禁重臣,豪据权位,要做专政亡国的北凉段业。
传闻漫天皆有,虚实真假一时难辨。今晨起,就有那血气方刚的太学学生聚集在镇都连接驻马原的奉天门前,众口一词要求“太子为江山计,放大将军出塞就任”。
叶观澜赶到时,东宫的銮驾已先一步落在奉天门下。他登上城楼,果见刘晔望风立在那,一袭石青色团龙暗绣襕衫,腰衬鎏金玉带扣,简约中透着股隐隐威严。
叶观澜见其背影第一眼,就深知此刻高居城门之上俯看众生的,早已不是吉止园中吟咏着《孤馆灯青》自伤身世的落魄皇子。
“臣,参见太子殿下。”叶观澜掀袍下拜,刘晔却置若罔闻。
七月火伞高张,日头正悬颅顶,肆意抛洒着炎气。东宫不发话,叶观澜便只能跪在热地里,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殿下。”
陆依山快步登楼,途径叶观澜身边时停顿一刹。两人对视,眼神交错中尽显漠然,然而督主袍角带起的熏风,却短暂地缓解了公子的不适。
“启禀殿下,臣已带人反复劝说,可学生们坚持不退不让,他们说,”陆依山踌躇道,“他们说不见到东宫的钧令,就要晒毙在这奉天门前,以全自己为往生民立命之心。”
旌旗倏动,暑风扑面灼人,叶观澜把头捺低,仿佛惶惑一般。
良久,刘晔终于开口,“为生民立命?”他轻嗤,“那便是在说孤治官无道,不理百姓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