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见她眼里只有画像,对夫婿却漠然不问,气得索性夺了那图,随手撕成两半。
“娘,你做什么?”忆晗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见郑氏又撕了一手,急得直掉泪,又不顾分寸,直跪地上拼命拾之。
郑氏见闺女执迷不悟,只觉自己平日真是惯坏了她,忍无可忍哭骂道:“你这逆女鲜廉寡耻,为一个去世多年的人,竟连眼前夫婿都不顾,你究竟要几时才肯醒悟啊?”
此话一出,欣云登时愕然,她一直以为这翰林千金抗婚抗礼,不过寻常女儿家为情冲昏头,却不曾想忆晗口中的心上人竟是一个死人。因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圆场。
但见忆晗抱着残画入怀,哑声哭道:“不!他没死!小晗哥没死!”喃喃几句后,又望残图,心如死灰,长泪低垂,勉强起了身,却倏忽气血冲心,一阵晕眩,脚下也跟着蹒跚不定。
众人大惊,欣云赶紧将她拦腰抱住,迅速封了她穴道,又与郑氏略一解释:“我点了她睡位,且先扶她回房休息。”
郑氏抹泪摇头叹了句“冤孽”,又见欣云衣靴垂墨,因嘱咐他先回去换洗,自己与水儿一道安置忆晗就好。
掌灯时分,郑氏开了明家神堂大门,领欣云入里。欣云非赘婿,寻常不用祭拜祖先,便不曾踏进此处,今首次入内,自环顾四落,但见祖宗灵位旁竟设了一处长生牌位,上头题曰:小晗福德长生禄位。因自己闺名亦有“晗”字,故生好奇:“小晗是谁?”
郑氏目光凝落长生牌上,轻轻坦言:“小晗便是那画中童子,是忆儿救命恩人,也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那他……”欣云正想问他与忆晗如何认识、期间又生了甚么事?却忽的想起忆晗那约法三章,因止了下来。
郑氏却目光辽远,缓缓说道:“昔年战乱,我母女藏身千寻寺避难,期间认识了小晗。他二人年纪相仿,又颇投缘,很快便成了伙伴。那时食不果腹,过得极苦,有一年后山青梅果熟了,忆儿觉着果子正当时,可下山变卖,换些许钱两补添日用,便拉着小晗同去采摘。熟料回时遇了强盗,是小晗拼死周旋,忆儿才得死里逃生。后来大伙赶到,却只在悬崖边找到小晗的鞋……”郑氏说着哽咽,又继道,“此后忆儿便为小晗立了长生牌,我晓得她不过自欺欺人罢,只若不让她立着,她便也活不下去了……”
欣云闻之五味杂陈,心道:原来如此,难怪她会这般在乎那幅画……
“后来江山初定,一家团聚,日子也好过了,她却不让自己好过。先是改名忆晗,后因缘际会认识了天机道人,便千方百计要拜师习武,我拉她不回,唯差羽轩梓轩陪着,央求道人一并收入门下,免得她再生事端。”
“她要习武作甚?”
郑氏一叹:“应是愧疚罢,想若当年自己会武功,小晗也不至于惨死。”
欣云沉默一阵,暗生怜惜:“我只以为她与一般官宦子弟一样,蜜罐里养来,未曾想她竟还有这般遭遇。真是……难为她了!”
“孩子,真正难为的是你啊!”郑氏握了握她手,微微苦笑道,“她幼年历经世态炎凉、生离死别,虽心地不坏,只这性情是偏执清冷了。今与你细说这段过往,也是望你日后多些包涵,念在小晗舍生救她的份上,容她心里有个念想。”
欣云面色微红,轻声说道:“小晗是忆儿救命恩人,无他舍生,何来今日我与忆儿缘分?岳母无需多虑,欣云并非心胸狭隘之徒,不会计较这些。”
郑氏倍感欣慰,紧了紧她的手道:“有你这番话,我便放心了。你这般体贴人意,那丫头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能有你这样的夫婿!”
欣云尴尬失笑,心道:几世修为换来一段假凤虚凰,老天爷也当真亏待了她。又忖:这世上痴心女子繁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抗婚者,却只有她一个。忆晗、忆晗,忆着小晗,人如其名,其情坚贞,其心无二。是该说她痴呢?还是说她犟呢?欣云从未遇上这般女子,自不知如何论断,只听郑氏今夜一番忆往,心中竟对忆晗生了几许好奇,并几许怜惜。
夜里,欣云将水儿唤来书房,漫声询问:“你可见过画中人模样?”
“见、见过。”水儿不知她意图,吞吞吐吐回应,后见姑爷并无怒气,因斗胆相询,“姑爷您问这个作甚?”
欣云嘴角微扬,拿起先头画好的数十种孩童五官,要她从中挑出与原画童子相似的来。水儿依之照做,细细挑选。二人琢磨了半个时辰,欣云照着水儿挑出的五官拼出一张孩童脸蛋,问道:“可像?”
丫头仔细一看,眼睛顿时一亮,喜道:“像!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只不知怎的,又觉画上童脸与姑爷有几分神似,正待开口,却听姑爷吩咐道:“水儿,磨墨。”
“啊?”
欣云见其反应不过,不由一笑,如教孩童说话一般,一字一句重新讲道:“磨、墨!”
次日忆晗醒来,默然蜷坐床头,怔怔看着床尾,既不更衣盥洗,亦不搭理欣云。
欣云知她余气未消,因边打理榻上衾枕,边淡淡问道:“你娘已把事情都予我说了。你,这是何苦呢?”又见对方并无续话,想来不愿再提小晗,因径自将衾枕放了回床,又转身自抽屉里取出两卷轴,道,“此二图一是你之前所画,水儿把它拼了回去,样子是残破了些,所幸拼齐了。另一图是我据水儿描述所绘,与先图或有差异,你且看看哪里需要修补。”说着将二图递了予她。
忆晗却依旧默然无视、充耳不闻,更莫谈伸手接过了。
欣云想了想,轻轻将图放她身边,又转身离去,临近门口忽做驻足,叹道,“若我是你小晗哥,看你如今这般架势,准觉自己可笑。牺牲性命换来不懂惜福之人,你道可笑不可笑?”说罢莞尔摇头,径自离去。
忆晗心中一阵抽痛,待她走远,方徐徐打开身边二卷。果见其一是拼齐的旧图,另一却是与旧图几乎一模一样的新画。画上小晗笑容如往,栩栩如生,她看着看着不由湿了眼眸,虽不知欣云用了甚么法子重现小晗五官,却情不自禁燃起一丝欣慰,因轻轻抱画入怀,喜极而泣道:“小晗哥没死,小晗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