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敬思折返,忆晗心中波澜未定,几次三番欲行起问,却因唐突而忍了下来。夜深回房,本斟酌相询公子,又见欣云已取衾枕倒头入睡,料其定是累极,便也止了心思,默然躺床。
翌日清晨,欣云早早起身与主家请安,道需前往新宅张罗修缮,便辞了出去。忆晗素来严秉三章约法,对公子去向并不过问,起身后便径向书房走去,原她想念成亲当日为自己收起的白衣童子图,翻箱取出,重新望之,竟恍如隔世,因怅然一叹,久久未语。
水儿旁头伺候,见主子对图发呆,也是暗自心惊:小姐莫非又犯那茶饭不思老毛病?这画中小哥儿到底是谁?缘何惹她心心念念?
她正胡思乱想,忆晗却转过身来,淡淡吩咐道:“此画久挂褪色,今要重修。你且备笔墨丹青,小心研磨。我去换身衣服就来。”临行又不忘嘱咐道,“莫让他人碰了此图。”丫头忙不迭点头称是。
只她才去不久,便有人走了进来,水儿抬眼一看,差点吓傻:“姑爷?”
欣云信步颔首,见她正收袖研墨,因问:“这是作甚?”
“小姐要修画,奴婢帮她磨墨。”
“哦?”欣云兴致顿起,好奇走了近前。
水儿暗自焦急:姑爷几时不来,偏偏这时来!若他问起画上童子,怎生应付地好?因借势遮挡,又强撑笑意,刻寻话题道:“姑爷不是去忙新宅修缮,怎得有空来书房呢?”
“敬思说那头修整井垣,有他看工就好。我便闲暇下来。”欣云说着,随手就要取图端详。
水儿知小姐最忌人碰此画,正想阻止,手头墨条一抖,一滴青墨不偏不倚滴落童子面上。丫头登时大慌,忙取手绢擦拭,哪知越拭越乱,墨滴竟漫孩童脸面项脖,原本五官精致的白衣童子霎时变得面目全非。丫头急得哇哇大哭:“糟了糟了!这下如何是好?”
欣云见好端端的图就这般毁了也甚惋惜,又瞅丫头哭得厉害,乃宽慰道:“莫哭莫哭,字画而已,让你家小姐重新画来就是。”
“这图是小姐心头物,平日莫说是碰,看都舍不得让人多看一眼。方才小姐临行,千叮万嘱要我守着它,我却把画毁了,小姐回来非打死我不可!”
欣云想到忆晗那副温柔可亲模样,只觉丫头言辞夸张,不以为意道:“你家小姐善解人意,才不因这等小事与你计较……”
“姑爷这是有多不了解小姐?”水儿气急败坏、哭天抹泪道,“别的还好,动了这图就万万不行!”
欣云微一讶然,举图端详,只见上头画的大致是个童子,旁头题诗二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乃暗忖道:莫非这是她心上人儿?又见丫头哭成泪人,想起先头毁画,自己或有责任,便安慰道:“好了好了,待你家小姐回来,就说画是我毁的,与你无关。一切我担着便是!”
丫头呜呜咽咽,这才勉强止了哭声。欣云暗吁一气,心里嘀咕着:还好打住了,这般哭下去,旁人不误会本宫欺负你才怪!
忆晗此时已换了窄袖进门,见公子也在,颇为诧异,又转见童子图,一时脸色骤白,心头漏跳,颤巍巍自欣云手里夺了过来,指之问道:“怎会如此?”
水儿吓得面无人色跪倒在地。忆晗忽觉天昏地暗一阵踉跄。欣云未曾见她如此落慌失神,也是一惊非小,踌躇片刻,正欲解释,却见忆晗眼中泛泪,斜向水儿的眼神凛凛如挟利剑:“怎的回事?”
丫头吓得蜷成一团,噤若寒蝉。欣云见之不忍,挡在前头,诓忆晗道:“不关她事,是我一时不慎碰着墨锭,毁了此画。”
“你——”忆晗呼吸一凝,回看向她,眼里怨恼交融,脸色青白不定,好一阵过去才续得了话,“……你可知此画对我有多重要?”
欣云心怀愧疚,抿抿唇道:“抱歉,这便予你重新画来。” 说着就要取画。忆晗却冷眸盈泪,拎紧残图,生生打开她的手。欣云诚心道歉,不想竟被甩以颜色,一时也是愣然。且她身为龙雏凤子,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冷待?待反应回神,觉那被打之手一阵热辣,便自上了些公主脾气。内疚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怒眼相看。
水儿觉大不妙,连忙跑去夫人屋里告知主家。郑氏闻言大骇:“这还了得?”又责备闺女不该不守分寸,如今姑爷见了那画必要生疑,万一夫妻生分,怎生了得?乃速与水儿赶了过去。
且说忆晗见欣云毁了画还一脸无辜,如今又怒颜相向,愈是气上心头,可眼下万事都不及小晗画像紧要,因拭泪咽怒,径向书案取了纸笔绘图。然她本就急火攻心,虽强自凝神,却总记不住小晗眉目五官。几次三番着墨,却接连落笔失衡,终究竟颤颤撒了手头笔,生生跌坐椅上,垂泪无言。
欣云愣了愣,知这无声之泣最是气噎喉堵,又觉自己有错在先,唯恪收脾气,近前低道:“我来绘罢!”
忆晗双目微闭,心口一浮一沉,声音平板道:“你走,不劳费心。”说着乏力挥着手,一不留神竟将案头端砚打翻。那端砚石质幼嫩,落在青砖地面上清脆一响,竟断了个四分五裂。二人登时为之一愣。
郑氏匆匆进门,见忆晗挥手、端砚落地,误以为她竟向姑爷砸物,因急急冷喝:“住手!”又倏地近前,见欣云满脸失神,墨水溅染衣靴,霎时气不打一处来,朝忆晗一巴掌拍了过去,大骂:“逆女!”
欣云一惊,想解释已来不及,跟在郑氏身后的水儿更吓傻了眼。忆晗捂着半边脸,半是无辜、半是难以置信看着娘亲。郑氏心里其实已后悔,却还是横了心训斥:“八年了,你一对此画,不是茶饭不思便是乱发脾气,今更动起手来,你眼里可还有纲理伦常?可还有自己夫婿?”
“岳母大人,您误会了……”欣云正欲解释,水儿见夫人竟打小姐,又惊又急,连忙绕到前头,下跪哭道:“夫人息怒,一切都是奴才的错,姑爷那时进来……”
“丫头!”欣云叫住水儿,轻轻摇头。
水儿却继续说道:“奴才磨墨分心,毁了小姐的画。姑爷不忍奴才受罚,就说是他毁的。”说着又跪行至主子身边,抽抽泣泣道,“小姐,奴才犯了大错,要打要骂奴才都认。只求您莫气坏身子,也莫迁怒姑爷,姑爷他并无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啊!”
忆晗斜眼看向欣云,又迅速别了开去,泪如滚瓜落地,却紧抿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随后抱起那幅旧图,转身颓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