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尽管我们口中呼喊着想要追求自由,但实际上,我们所欲念的往往是一个极为不自由的结果。
如果我们想要得到人们的接纳,我们就会渴望获得一个人们羡慕的社会身份。虽说身份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但这种权力和财富时刻与巨大的不自由相伴相生。
如果我们害怕面对未知,我们就会渴望遵循某种既定的道路,道路的彼岸是世俗定义的成功,它是如此熠熠生辉,却消磨了一个人所有潜在的可能性。
不知道朋友们是否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要是我当初没有参与高考,我会不会成为一名世界级别的电竞冠军?要是我当初没有循规蹈矩地成为一名社畜,而是跑去环游世界,我又没有可能经历像电影一样波澜壮阔的人生?
彼得伯格无情地告诉我们,成为电竞冠军和电影主角的潜在可能性正是我们的社会长久以来兢兢业业、持之以恒想要扼杀的东西。你以为你在追求世俗的成功?不,是世俗欺骗了你,它需要你去追求它所定义的成功。
学校告诉你,只要你努力学习,考试取得好成绩,就能获得光明的未来。但它从来不说纸面上更高的升学率直接与校方将会获得的经济利益挂钩,它也从来不说自己被赋予的职责不是为你谋取更好的工作,而是为企业培养未来合格的劳动力。
当然,即便你看透了这些令人心寒的现实,你也依旧是无计可施、无从反抗。因为似乎并不存在更好的选择。
不过,彼得伯格到底还是一个相当亚撒西的建构主义学者,为了补偿自己给读者们带来的负面情绪,他最终还是提出了他认为行之有效的一种解决方法——“游离”。
他希望,这种“游离”的策略,能够带领大家飞离普遍的不自由,冲向无垠的自由。
(三)、个人问题:游离的演员
什么是“游离”?
作者把它定义为了一种追求真相,却假装一切如常的姿态。
为什么要解释真相呢?正如我们之前所提到的那样,社会学是一门科学,而科学的第一要务便是追求真相。
科学家们应当相信,“真”可以自发地为人们带来“善”,一个人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和洞见将自动地为他的思想解开社会强加的枷锁,为他带来心智的自由。
为什么要假装一切如常呢?作者解释道,一个人的身体和思想应该被分开看待:“我”的内心和“我”所在的现实社会不同,是一个倏忽万变,无穷复杂的小世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箱子”。他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黑箱子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他们眼中的“我”不过是这个黑箱子愿意呈现的一小部分,是“我”精心选择的结果。
因此,尽管你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取得身体的自由,你却可以在内心世界中取得思想的自由。只要我们愿意采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或者说一种“游离”的超然境界,我们就能够清醒地意识到:社会不过是一场大戏,所有人都是这场戏中的演员。
在这场大戏里,有的人入戏太深,早已失去了跳出角色的可能性。但你演得漫不经心,躲在黑箱子后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那些都是谎言,你知道一时的屈服不过是理性计算得失后的结果,是一种为了实现目的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你时刻提醒自己其实拥有着罢演下台的权利,并且做足准备,可以在需要砸场时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在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巨大的情况下,冲动的反抗无异于愚蠢的自杀。因此,作者建议我们先摆出一副顺从的假象,为心智的彻底自由争取时间。
心智的自由意味着我们能够在暗中积蓄力量,能够将社会强加的 “规定”转变为可以反抗的“潜能”,它将为一切将来的反叛行为扫平道路。
在本书的最后,彼得伯格充满希望地展望道,人人获得心智自由的那一天终将到来,到了那时,我们拥有的Debuff将自发地从个人内在的、精神层面的狭隘自由升级为外在世界的、物质层面的普遍自由。
三、读者驳论:我、社会与社会学
介绍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彼得伯格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对学科、社会与个人这三个层面的问题都进行了相当风趣幽默又鞭辟入里的论述,让这本《与社会学同游》当真无愧于豆瓣人文社科类书籍榜单前列的江湖地位。
阅读这样的论述常常会使我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诱惑:一种把自己完全交给文本,用它抛出的每个理论来解答自己所有生活困境的诱惑。
然而,令我颇为费解的是,对这些解答的采纳丝毫无益于实际生活的改善。当我回过头来,审视我的生活本身时,我能看见的依然只是一团无可名状的废物。
它就在那里,那个一团乱麻的、透不出一丝微光的东西,从名为“自我”的黑洞里,发出“我不想努力了,连呼吸都好麻烦哦,有没有点有意思的事情呀”的灰暗抱怨,同时伸出无数条毛茸茸的触手上下左右胡乱扒拉,偶尔会因为外部的一些刺激显得十分活跃。
大学三年间,随着我读的书越多,这种希望与失望的交替打击也就上演的越多。经受打击重重的我,难免对自称解药、满纸冠冕堂皇的学说抱以强烈的狐疑和排斥。
于是,我开始公然地、毫无保留地质疑一切我认为值得质疑的权威。
所以,如果有谁不幸在本学期和我一同上过关于这篇作业的这门课程,他们就一定会清晰地认识到我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杠精本性,说不定还会深受其扰。不过没关系,我反正是不会改的——因为事实证明,这种抬杠与质疑要远远好过毫无反思的全盘接纳。
就像读完这本书十周过后的现在,我无可奈何地发现,书中那种游离的行动策略无济于事,无穷无尽的困惑和苦闷又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一)、我的问题:无效的游离
这些无穷无尽的困惑与苦闷究竟从何而来呢?其实我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今天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是一个号称自由的世界、是一个号称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要富裕的社会。
我们生活在每个人都可以追求某种小确幸的现代化都市里,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自由地消费自己喜欢的产品、自由地和自己喜欢的人约会。
没有人会拿着圣经或者圣旨来命令我们应该做什么,或者怎么做什么。没有人有权利非法闯入你的宅子、剥夺你的财产、抢走你的孩子。
那种空投下的炸弹轰然于耳旁爆响、秘密警察在街头标语之后躲藏、每个人都穿戴统一衣装、统一话术、统一微笑的时代早已沦为教科书上的旧黄历。别说体会了,我这种没什么经历的黄毛小儿连想象都深感匮乏。
我们好像都很清楚:世界是汪洋,但我能看见的不过是偏安一隅的水槽。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会“独立思考”:很少有人狂热地信奉什么东西,即使是再严肃不过的政治或哲学议题,都能轻而易举地被两三句玩笑话消解。
哪怕社会的控制、既定的成规和政治的口号是避无可避的,但至少大部分人对它的态度是疏离和冷漠的——我们在“游离”上取得了空前的共识,这似乎是彼得伯格口中那种社会学的巨大胜利。
但我并没有看见被洞察后的控制、成规与谎言像泡沫一般破裂,也没有体会到全人类自由、集体解放的到来。
相反,我们只是冷漠——冷漠地顺应规则,冷漠地自作聪明、冷漠地讥讽环境、冷漠地独善其身。
冷漠过后呢?现实如常。
你看,我还是每天都被逼迫着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我还是不能公开地反抗我并不认同的言论。我知道我只是假装顺从,就像我知道我身边人都是在假装顺从,我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在假装顺从,就像他们知道我是在假装顺从。
黑箱子内部的自欺欺人无济于事,弥漫金属味道的不自由依然与我如影随形,使我感到窒息。
我看见了我身上的镣铐,作为回礼,它更大力地遏住了我的脖颈。
(二)、社会的问题:互欺的仪式
为了更为轻松地展开下面的论述,我们姑且给这些指导我们日常生活的思想、观念和规定一个名字,以此来简化我们的行文。
嗯……叫什么好呢?
对啦,就统称它们为“意识形态”吧。
思想史上的传统观念认为,意识形态之所以能起作用,是因为它欺骗了人们,让人们相信了某一种特定的谎言。
因此,传统思想家们非常乐观地提出:只要我们能戳穿谎言,揭露真相,这种控制和不自由就能自动解除,人们就能获得解放。
然而,我非常喜欢的某个现代胖子坏脾气哲学家认为,意识形态并不是一种谎言,而是一种信仰。它不是通过欺骗人们来发挥作用的,而是通过麻痹人们来发挥作用的。
为了证明这一观点,他在自己的演讲中举了个圣诞节的例子:
“我们并不相信,而是需要别人替我们相信。各种仪式的原理都是这样的。
以圣诞老人为例,父母们当然会说:‘我们又不疯,我们只是假装相信圣诞老人而已,为的是不让孩子们失望。’
可是我敢打包票,你要是问问孩子们的话,他们也会说:‘我们又不疯,我们只是假装相信圣诞老人而已,为的是不让父母们失望,还为了能拿到礼物。’”
顺带一提,这位我非常喜欢的某个现代胖子坏脾气哲学家名为斯拉沃热·齐泽克,来自斯罗□□亚,是当代欧美有名的左翼学者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
不过在国内,大家一般直接管他叫绰号“鼻炎怪”,或者介绍他为老年油管脱口秀王者。
这个人写电影评论是一把好手,贼会讲笑话,张口屎尿屁,闭口荤段子。B站有他的公开课、纪录片和vlog搬运之类的视频,里面的主角就是一个特不正经又特聪明的老顽童。
总之特别有趣,强烈建议你们去看一看!
在这种“麻痹”的基础上,齐泽克进一步论证,在当代世界中,即使人们清醒地看穿了谎言,他们也无力反抗意识形态。因为意识形态不是在思想的层面上发挥作用的,而是在现实的层面上发挥作用的。
就像大名鼎鼎的“雷电法王”杨永信——在2010年到2018年间,这位疯狂的医师使用电击、暴力等强制体罚手段,强迫了无数喜欢游戏和网络的孩子“改邪归正”。这些孩子面对着电视台采访的镜头,声泪俱下、痛斥起自己过去“不争气”、“走上弯路”,发出了想要洗心革面、截断网络游戏的毒誓。
屏幕前的我们都知道,这绝不是真心话。我想,杨永信本人和那些把孩子送给恶魔的家长们也是一样的心知肚明。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顺从的躯壳,一个能够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孝敬父母的工具人。他们听不到孩子在黑箱子的痛苦呼喊,也不想要听到。
所以,只要人们持续地进行着互相欺骗的仪式,只要人们始终保持着麻痹的状态,只满足于获得心灵的自由,不采取任何实际的行动。意识形态的幻象就将永远持续下去。我们也就永远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自由。
(三)、社会学的问题:实践的必要
如果你愿意真正地去读一读《与社会学同游》这本小书,你会发现,作者始终在文中强调着同一句话:社会学首先只是一门科学的工具,“自由”的问题从来不在科学的探讨范畴之内。所以,你不能依靠社会学去追求自由,这是牛头不对马嘴。
这篇小论文的初稿写于约三个月之前。那时的我只是隐隐感受到这句话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始终无法找出这种异常感的结症所在。
考虑到这毕竟只是一篇课堂作业,眼见截止日期已经近在眼前,交上去的作业还大概率会接受上头行政领导的二次检查,我也不敢说得太过分,只是含糊地讲了一些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理论,敷敷衍衍地交了上去。
但现在,我打算将最后一段全部重写,穷图匕见地说明:所谓“科学无法研究自由”的说法本身,就是一种非常软弱的意识形态。
我要说,这种意识形态把自由当成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把它当成什么神秘的、不可探测的幽灵一样对待,从根本上否定了它存在的合法性。
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什么是自由,我们知道儿时的无忧无虑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就像我们知道成年后一天上12个小时班、一周工作6天是一种巨大的不自由一样。
我要说,这种意识形态指导下的社会学者必然只能提出“游离”这样无法影响现实世界的消极策略。而这种游离不可能带来真正的自由,它只会让我们陷入更深的不自由。
毕竟,我与其指望靠脑补就能自然而然地带来社会的变革与个人的自由,倒不如通过知晓“地球是圆的”来飞离地球。
我要说,社会学不能仅仅因为过去几十年间推动黑人、女性和性少数群体话题取得了关注而沾沾自喜。因为它们并不是我们成功的结果,而是我们失败的象征。
少数群体能够获得话语权,绝非是因为人们变得更包容了,而是来自商业和政治的力量看见了这些群体作为消费市场和选票供应者的潜在价值——在他们杀掉了黑豹党、颠覆了非洲共产主义政权、逮捕了激进女权分子、完成了竖切社会和身份政治的把戏之后。
于是,他们仁慈地把仅存的一点社会学火种赶进了这些已经打扫干净的围猎场,告诉它:现在,轮到你推动社会进步的时候了。请你先做百八个人口统计学调查,好让我看看,我这儿新上线的同性交友约会软件是采用什么收费模式比较好呢?
我要说,社会学必须负担起指导实践、指导人类通过斗争获得自由的责任,而不是高居象牙塔中,甘做一个清新脱俗的观赏品。否则,它永远只能沦为附属于统治精英、模仿着工程技术、找不到进步意义、遭受着旁人误解的拙劣工具。
关于这点,其实已经有大前辈做出过比我要深入很多、也切中要点很多的说明了:
“只有人们的社会实践,才是人们对于外界认识的真理性的标准。
只有在社会实践过程中(物质生产过程中,阶级斗争过程中,科学实验过程中),人们达到了思想中所预想的结果时,人们的认识才被证实了。
人们要想得到工作的胜利即得到预想的结果,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合于客观外界的规律性,如果不合,就会在实践中失败。
人们经过失败之后,也就从失败取得教训,改正自己的思想使之适合于外界的规律性,人们就能变失败为胜利,所谓‘失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
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把实践提到第一的地位,认为人的认识一点也不能离开实践,排斥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错误理论……
实践高于(理论的)认识,因为它不但有普遍性的品格,而且还有直接现实性的品格。”
当然,我知道,无论是论专业性、论学术造诣、论江湖地位、论人生阅历乃至人品道德,我都没有对成名已久的大师进行批判的资格与能力。
我也知道,与其说我是在为了科学的精神据理力争,倒不如说我只是在进行政治立场的站队罢了。
但我依然选择相信自由的存在,也依然要追求通往自由的实践。
毕竟年轻人,如果连梦都不做了,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