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看着防风出了侧门,却仍不见赦月要离开的样子。
他回到屋中,不好再关上门,便继续摊开草纸,写方才没写完的字。
眼角的余光能瞥到,赦月慢慢在往这边走来,直至走到案几前,站定,静静地看李贞写字。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李贞被看得不自在了,执笔抬眸,问道:“读过?”
赦月回答:“我粗鄙的很,未曾读过。”
“……”
还是被听到了,李贞心里嘀咕,自己明明说得很小声的啊。
他今日忽而兴致大发,写得尽是些前朝诗文,此时正在写的,是南朝时期的名诗,《西洲曲》。
赦月指了指两个字,问道:“这处,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贞低头去看,赦月指着的是‘青楼’二字,不禁汗颜,果然来了长安,对中原人的文化有心得了,不过,此‘青楼’非彼‘青楼’。
“在以前,青楼指的是女子的居所,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赦月神情有些不自在,低首下去,似是又将整首诗默读了一遍,道:“那这是首情诗?”
李贞点了点头,继续写下最后一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便搁下了笔。
赦月若有所思,道:“南风怎么会吹到西边去,该往北吹,吹梦到长安,岂不是更好?”
“……”
李贞竟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诗歌,得押韵。”
“管他押不押韵的,我的梦,定要吹到长安才是。”
“……”
赦月见李贞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有些得意,又问:“你也常作诗?”
李贞扬了扬唇角,“我只是字写得好些,诗文远不及旁人。”
这话里自然有几分谦虚,李贞的文采虽不算绝顶,但娱情寓志,足够了。
再者,他入朝堂后,诸事繁杂,甚少有心无旁骛,全然静下来的时候,少有的闲暇时候,也只够读读书、写写字了。
不过,大唐如此盛世,长安如此锦绣,文人雅士只会江山辈出,写尽风流!
赦月见李贞将刚刚写好的纸张,随手往一旁的一沓诗稿里一塞,并卷在一起,丢在了案几的脚边。
“不留着?”
李贞道:“以防万一,烧了好。”
他这些日子写完的纸文,都是如此下场。
李贞移步到桌前,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招呼赦月喝茶,他举杯的样子甚为严肃,道:“互市的事,以茶代酒,谢过你。”
他二人,不宜饮酒。
赦月端起茶杯,不发一言,一饮而尽。
李贞喝完,放下茶杯,又道:“实则,你也有自己的打算,对么?”
谁人都知,互市是一块肥肉,不管是大唐,还是漠北,能到那处分一杯羹的,都不是些泛泛之辈。
如今的漠北,虽然无人能动摇赦月的地位,但自他之下的权力之争,也不会少,毕竟,有钱才能收买更多的人心。
是以,为了减少权力之争,还不如,将这块肥肉都盛到自己碗里来。
赦月也不否认,他道:“漠北和大唐终究有所不同,我与唐皇也不一样,他重用长孙无忌,重用你,但我,只信我自己。”
李贞颔首,心道挺好,他为如今的赦月感到慰藉,但同时又悲从心来,他太清楚,是什么把赦月变成了这样的人。
“我还信你,李贞。”
李贞听到这冷不丁的一声,微微错愕,唇角牵动,却又听赦月说了一句,“我希望你也信我。”
“我信你啊!”李贞说得很笃定。
赦月追问,“比信那位防风兄弟还要多吗?”
“……”
李贞看着赦月斜睨的眼眸,以及眸子里的戏谑,又想起了滚了一地的羊桃,心道,怎么有人年纪越大,心眼反而越小了呢?
“我待防风,如我幼弟,防风待我,亦如同兄长。”
“最好如此。”赦月说的声音不大,但有几分咬牙切齿。
李贞假装没听到,转念一想,自己解释这一句做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沾着的墨水,道:“我要更衣了。”
今日他俩相处的够久了,说的话也够多了,该送客了,他们之间,本就不该这样没事人一般,吃茶闲谈。
赦月的目光随着李贞,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门扉之后。
他收回的目光里空落落的,转头又瞧见了地上那一沓,心思一动,便蹲下身去翻,刚才那首《西洲曲》,他要带回去好生看看。
怕被卧房里的人听到动静,他翻得格外小心,像是在做贼。终于找到了那一张,他轻手轻脚地将其折好,往怀里塞去。
还没塞进怀里,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毫无威慑力的断喝,“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赦月回身去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正握着一把扫帚,看起来正准备要打他。
李贞闻声出来了,他早就换好衣服了,只是觉察到赦月还没走,便躲在里间没出来。
阿布见李贞出来了,心知李贞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不能使大力,自己理应保护好主子,夺步就跑到了主子身旁,举着扫帚道;“公子,小心!这人定是奸细,他在偷你的文稿。”
李贞被誉为国手第二,他的字迹,比他那张脸还好教人辨认,这一点,阿布从不马虎,是以,每一回的文稿、书信都要被烧得干干净净。
赦月的手里还捏着物证,终究是做贼心虚,他巴巴望着李贞,盼人能出言,给自己说句好话。
李贞在想如何开口,却听阿布‘啊’一声,就冲了上去,“我打死你这奸细!”
阿布肯定打不到赦月,但堂堂漠北狼王,被一扫帚袭击,实在荒谬,李贞汗颜,忙出声唤住,“阿布住手!这是…薛公子。”
阿布闻言,险些崴了脚,望着眼前高大的异族男子,默默放下了手里高高扬起的扫帚。
薛公子?薛府?这就是那个慷慨仗义的豪士?说好的要给人磕三个响头,替主子谢恩的呢?
阿布扔掉了扫帚,‘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边磕边道:“小的愚笨,有眼不识泰山,薛公子莫怪…莫怪…也莫怪我家公子…莫怪…”
他还要再磕下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那只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双明显异于中原人的深邃眼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才道:“你叫阿布?”
阿布是七年前进得江夏王府,彼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一直跟在李贞身边伺候。
江夏王府里的人,没有哪个下人敢提及李贞在漠北滞留数月的事,是以阿布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进王府前的名字,不叫阿布。
但名字是主子给的,他如今当然就叫阿布,便点了点头。
赦月松开少年,望向李贞,眼神里尽是肃穆。
李贞知道赦月要问自己什么,便教阿布抱着地上的书稿去生火做饭了。
“等等!”
赦月叫住阿布,将自己手里的一张也递了过去。
阿布不知该不该接,望着主子,但见主子微微点头,这才接过,退了出去。
屋中又剩二人。
一阵沉默后,赦月率先开口,“那个阿布,死了?”
“是。”
赦月又问,“死在了七年前,漠北?”
“不错。”
赦月有些不安,他从不敢仔细回忆那一夜,但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的大唐,是完胜的,可为何李贞的贴身仆从,却没能活着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