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做好功课的比比东轻哼一声,拉着她往前走,“这里人太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前面还有不少家卖这个的,我们找个人少的。”
如她所言,俩人一路走来,不到两里地,起码看见四家漂漆的。
这家名叫“不漆而遇”,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面前摆设了一方胡桃木色长桌,其上排列着各种各样的漂漆制品:有脖子细身子肥的杯具,也有形如芭蕉、圆月、银杏的扇子,裁剪成方形长条并悬挂红穗的祈福纸,小巧圆润、纹路华美的彩珠……
除却这些满满当当的小东西,还有撑开的长伞错落有致地搭在桌旁,伞面亦是经历过漂漆工艺的,彩光斑驳。
侧边是一圆桌,摆满了素扇素伞等未经漂染的半成品,再往右就是摊铺的主角——偌大一个水缸,周围放着繁多瓶瓶罐罐,里面盛有不同颜料。
摊主正将一个瓷瓶放进水缸,它瓶口狭窄,一根食指就能挤满,手一下探,瓶身便慢慢没入掺杂了彩漆的水中,稍微停顿一两秒,再一勾手快速划过水面,随即垂直取出,原本纯白无瑕的瓷瓶赫然披上一身天青色纱衣,中间还佩戴一条玉白腰带。
这无疑是一种艺术。利用漆不溶于水的特性,搭配不同颜色、手法,创造出举世无双的成品,这种活动确实足够吸引人。
雾韵饶有兴致地观看完制作过程,又定睛看了看那个瓷瓶,心道:竟然还可以留白。
她有些跃跃欲试,“老板,我们可以自己动手做漆扇吗?”
“当然,不过这操作起来并不简单。”摊主将刚做好的漆瓶置于一旁,指了指桌上的笔墨,“扇子上还可以写字,先写后漂,二位请便。”
“韵姐要写什么?”比比东浏览遍素扇,不多犹豫就取出一把酷似棉花糖的八瓣团扇。
雾韵见此,挑了一款折扇,俩人选取不同类型的扇子就等于多欣赏一份美。
“按理来说,应该写一些寓意好的吉祥话吧?”雾韵歪头想了想,“不过这就有些俗套了。”
“何不整点儿实在的?”比比东对祝福语向来不感冒,“就各自取名字中的一个字写上,岂不是很简洁明了?”
雾韵采纳了她这个省事的方案,“也行。”
她拿毛笔蘸饱了墨,凝神屏息,忽而停手,看向比比东,“你来帮我写吧?你字好看。”
比比东挑眉,脑袋凑近她一些,双眸盛笑,“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真是不管多少岁都丝毫不给别人占便宜的机会。雾韵暗叹。
“好。”
不问内容,就直接同意,这是怎样的信赖与纵容?比比东心底泛起一丝甜意。
“漆扇做好后,我们交换,就当作互赠礼物。”
“没问题,请大师赐我墨宝吧。”雾韵双手递笔,一本正经地说。
比比东莞尔,面色整肃,笔走龙蛇,一个神清骨峻的“韵”字飘落扇面。满意地扬扬眉,她再次潇洒挥毫,遒劲有力的“东”也跃入扇中。
“好字!”有客人瞧见,发出称赞。
比比东未做理会,只将炯亮的红眸对准雾韵,但笑不语。
暗暗求夸赞的姿态真是可爱得紧。
“漂亮。”
“听起来有些敷衍。”
“这可是发自内心的质朴之赞,用词太过藻饰反而无法显出我被惊艳的心理。”
这话听着顺耳,比比东翘起眉峰,余光瞧见旁人善意的笑,脸上又不免带了一分羞红,催促道,“字也题了,该漂漆了。”
考虑到摊主之前的话,雾韵另外拿了把素扇打算先试试手,她瞧了眼比比东,笑着说,“我要紫金两种颜色,金一点点就行。”
“哎,好。”摊主用特质的纸巾三下五除二地擦去水面的浮漆,“一开始动作不要太快,扇面入水后可以缓慢地搅动,也可以旋转一圈,但是不要在水中停留太久。”
“如果一直左右晃动的话,就会出现水波纹的形状,如果就是简单地放进去、拿出来,也能自成一画。手法不同,附着在扇面的纹路、图案也会不同,每一次漂漆的效果都是绝无仅有的。”
雾韵听着摊主的叮嘱不住点头,她方才做足了观察,看到不少人是有点手法在身上的,蘸、划、转、甩、弹……堪称各显神通。
不求美不胜收,但求不要翻车。雾韵心说。
她拿细树枝勾开颜料,然后将素扇斜着浸入水缸,微微晃动,再转悠半周把另外半面没进彩漆,最后利落地垂直提出扇子。
深深浅浅的紫散成一川雾,从参差狭长的奶白顶空蜿蜒曲折流向下方,碎金如沙粒撒在虚幻的紫河中。
雾韵惊叹,“没想到这么顺利。”
不由分说,她把新出炉的漆扇递给比比东,又赶紧将题好“东”字的折扇拿过来。
生怕身体已经淡忘刚才的记忆,她在心里几秒钟复习完毕,然后一气呵成重复一遍操作,成功得到一把精致的紫扇。
摊主拿过一张纸巾将扇子擦干,连连称赞雾韵做得好。
“紫气东来,大吉之兆,接下我的祝福吧。”雾韵满面春风地把紫扇往比比东手中一伸。
比比东望着她的双眸,轻转扇子观看,鼻间飘入一缕淡淡的橘子香味,令人无比舒畅,“谢谢。”
“这位姑娘你要什么颜色?”
“不知可否将水面一分为二,让两种颜料各占一半,使漆扇正反双色?”比比东沉吟了下,问道。
周围的客人听了纷纷睁大眼睛,为她的奇思妙想折服。老太太也目露惊讶,“虽说此法的确可行,但失败率很高。”
“没事,我想试一试墨绿与深蓝,再加些金箔在蓝色那边,麻烦您了。”说完,比比东朝雾韵摊开手掌,“有发带吗?”
“喏。”雾韵从魂导器中取出一条墨色缎带。
“多谢。”比比东送她一张笑脸,素手翻飞过如瀑发丝,简单地绑了个低马尾,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干练不少。
架势都不一样了。雾韵笑笑。
老太太在水缸中横插了一根细细的树枝作为分界线,先后把两种颜料滴入左右,然后又撒了些金箔在上面。
嗯……有些像鸳鸯火锅。雾韵作评。
接收到摊主的眼神示意,待树枝移开后,比比东手持团扇,轻柔地将其嵌入墨绿与深蓝的分界线,严丝合缝。
她面容沉静地注视着分散融合的水流,稍稍加快速度,微微抖动后轻巧敏捷地带出。
扇子正面是两片墨绿,上方那片着色较深,扇面半腰处经由一条白带分割,底下淡绿掺白,有若云雾缭绕中连绵不绝的青山。
翻过来,渺茫的一扇蓝白,既可以看作雪浪拍岸,也可以当成薄云卷空,细碎如星的金箔在阳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
雾韵又惊又喜,“你也太厉害了。”
比比东微微一笑,心下却偷偷舒了口气,幸好成功了。
她也是第一次做漆扇,所以其实根本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胸有成竹,可是她想要赠予雾韵特殊的体验,还想让她……也对自己产生敬佩、钦慕的感觉。
雾韵,今天你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
“亭亭山松,悠悠云海,皆是高邈之景,好极了!老板,我也要来个双色的。”
一时间,来这家光顾的人越来越多,老太太很高兴,殷勤道,“你们姐妹二人可以再随意挑选一件成品带回去,就当作是为我招来更多生意的报答。”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雾韵笑说。
听到摊主默认她们的姐妹身份,雾韵也大方地迎下,比比东唇角微微下撇。
哪怕她清楚俩人的反应都是正常的,可是心里就是微妙地产生了一丝丝不快。
她不想只做雾韵的妹妹。比比东垂下长睫。
为什么她要比雾韵小这么多?要是比雾韵大,她一定有足够的资本让雾韵先动心,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绞尽脑汁也只能使出一些小招数努力让雾韵多注意注意自己。
“这些瓷瓶也挺好看的,我打算再拿一个瓶子,你呢?”
比比东回过神来,视线落在长桌上,声音和煦,“我看看。”
暖阳的能量值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耗尽,二人东走走西瞅瞅,遇到感兴趣的就挤到前头一睹其貌,晃悠累了就停下来坐在街边的小凳上歇歇脚,一路温馨和谐。
当天渐渐显出淡蓝色暗光时,她们也把整条街逛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等等。”比比东忽然说,“机会难得,我想添置一些新衣裳。”
雾韵眼睛一亮,装扮比比东可是一件令人蠢蠢欲动的事。她要大饱眼福啦。
俩人挑了一家成衣店,进去后就婉拒了店员的热心引导,自顾自地闲看。
比比东始终和雾韵保持三步以内的距离,在漫无目的地转过半圈后,她随手拿起一件打量,轻声问,“韵姐觉得哪个适合我?”
“绝大多数衣服你穿着都很好看。‘人靠衣装’可不适用于你,‘人衬衣装’倒是更贴切些。”
雾韵环顾四周,瞥见一条淡紫色丝质半袖长裙,前短后长,有些像教皇冕下的经典皮肤。
“……你怎么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啊?”比比东小声抱怨,很明显,她不太适应在人前被夸赞长得漂亮。
见雾韵盯那条裙子的时间稍微有些久,比比东不由走上前,“你喜欢这个?”
雾韵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我是觉得这裙子看起来很端庄优雅,而且尺码应该也很符合。”
她只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教皇比比东,目光才会不受控制地为它多停留一阵。
闻言,比比东诧异地眨了两下眼。
“……”雾韵被她直勾勾望着,自知失言,抿了抿唇,强装镇定地解释,“我的意思是,这条裙子款式偏休闲,我感觉标准身材都能穿。”
总不能跟比比东说,她的眼睛就是尺吧?至于直接说真相——对方听了之后是先震惊到宕机还是先骂她忽悠人,雾韵不好说。
比比东淡淡地噢了一声,细眉飞扬,“那就它了。”
“哎?”
她牵着雾韵步伐轻快地走到紫裙前将其取下,对着雾韵把裙子罩在身前,“怎么样,好看吗?”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少女,怎么会不好看?
比比东嘴角微勾地等待着雾韵的肯定,却见她抬起手臂,轻轻拨开自己额前的刘海,唇瓣小小地翕张两下。
雾韵的声音微不可闻,不如说,根本没有真正发出来。但是比比东却通过唇形的变化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冕下。
原来这两个字只是被自己压在了心底,一旦有了出现的可能,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脑中。
为什么要一边用那样温柔专注的眼神看着自己,一边叫着别人?
比比东的心坠入谷底。
是出于什么想法做出这番举动?雾韵不得而知。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尽管与比比东相处良多,可是少女时期和教皇时期的比比东是有许多不同的,而常在午夜梦回时给予自己慰藉的教皇比比东才是她“真正的”伴侣。
所以……自己才会在少女身上看到更多教皇的影子时,情不自禁地想让她变得和日后那般再像一些。
这对少女比比东来说,是很不公平的。雾韵在心中自责地叹气,随即甩掉杂念,收回手。
被拦住了。
比比东制住她的手腕,狭长的凤眸深若寒潭,紧紧地盯着雾韵,声音是与力道截然相反的轻,“韵姐,你在透过我去看谁?”
雾韵,在你心中,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