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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
0.
岸边露伴时常会做一个梦。
他会与那个人在陌生的街头相遇,对话。梦里面有时是那个人叫住往前走的自己,有时是自己在陌生的街道中拉住驻足看风景的他。梦里他们仿佛彼此是不认识的,借由一段无关紧要的事情挑起话头,在情感的最表层进行交流,他们会像相遇在异乡的陌生旅客,交谈中发现彼此的细微共鸣,漫步在喧闹的街头。
梦里他们每次聊的内容大抵不太相同,不过也并不重要。他们总会在夕阳下沉时分别,可能是在街头的长椅上,可能是在水流渐歇的喷泉旁,但那个人总会先提出告别,让正在兴头上侃侃而谈的岸边露伴讷讷地停下,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一声再见,接着转身离去,只背着身朝岸边露伴挥挥手。
他道别的样子很随意,像在与第二天还会相见的朋友打一个招呼,带着一天相处带来的满足感,盈满着开心。夕阳斜斜地从那边照过来,在他的轮廓上镀上一层幻梦般的橙色,他渐渐走远,拉长的影子也从岸边露伴的脚边晃动着虚幻起来。云朵飘过夕阳,让这一片天暗沉了一瞬,再一眨眼,那道影子便消失了,他也不见了。
岸边露伴的梦境到这里并不会结束,他仍然会在异国继续他的旅程,梦里有迷人的风景和有趣的故事。他走过大街小巷,看肤色各异的人,和沉淀历史的房屋。回程时他又经过那处熟悉的街道,在最后一次踩上那块与他相遇的砖石时,他便突兀地意识到,他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
于是他便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透过薄薄的窗帘去看挂在天上的幽幽月光。他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让他又吞咽了几口。但水已经放凉了,只一路带着冰冷,滑进他的胃里。
1.
“喂,康一,你有没有觉得仗助那家伙这段时间怪怪的?”
“你是指他今天进教室的时候左脚绊到右脚摔跤的事,还是说他摔了以后滚了三圈以十分精彩的受身动作顺滑地站起来的事?”
“噢噢那个动作真的很精彩!全班都起立鼓掌了!不过我不是在说这个哟,是说他最近一直一副梦游的样子,喊他也不答应。”
“明明是同一件事吧。仗助君今天又迟到了,在老师讲课的时候从后门溜进来居然还能走神到平地摔跤。”
“噢!这么一说确实。所以说啊,虽然我很笨不是很懂,但是仗助他是不是......”
“对,他就是......”
“中邪了!”
“恋爱了!”
“啊?”
“啊?”
“唉,亿泰君,仗助君他明显就是恋爱了啊。你看他现在托着腮看窗外,一副能把天上的云想成爱慕对象然后傻笑的样子。”
听到广濑康一的话,虹村亿泰将视线转向东方仗助的位置。明明已经是午休时间了,他仍然摊开着第一节课的书本,一副出神的模样盯着窗外,脸红红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友讨论的话语只嗡嗡地隔着段距离,东方仗助的视线落在枝头要坠不坠的红色枫叶上,一阵秋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抚过脸颊,亲吻他的耳垂,让他的耳朵尖儿都红了。
东方仗助与岸边露伴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天气刚刚开始热起来,足以称作是夏季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东方仗助拽着制服的领口,另一只手扇着风,试图驱散点突然到来的热气,心里盘算着将内衬换成薄一些的背心。
侧边的墙上哒哒地跑过一只野猫,尖锐的爪子摩擦砖块的声音吸引东方仗助抬眼去看,猫咪在树影笼罩下的墙头优雅地走过,在爪子触碰到被阳光晒得有些滚烫的地方时,用肉垫飞快地点一下,接着跃过这片光亮,又到下一个阴影处晃着尾巴踏起步子。
一阵微凉的风从街的对面吹过来,从东方仗助的耳边吹过,蹭过他脖颈间的汗珠,带走了些初夏的温度。东方仗助将视线从跑远的猫咪那收回来,落在了风吹来的方向。
岸边露伴就是在这时撞进东方仗助的眼睛里的。
他面向东方仗助站着,被这阵从身后刮来的风吹得头发凌乱,抬起一只手将飘到脸侧的发丝按到耳边。他穿着一身轻薄的针织衫,外面套着件米色的风衣,垂着的手虚虚地握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他突兀地站在那里,像一副割裂开来的画,一边是杜王町的夏,一边是独属于他的秋,东方仗助甚至觉得自己在抚过他的那阵风里看见了彤红的枫叶,吻过他抬起的指尖,又朝自己飞过来,带来一丝干燥的凉意。
东方仗助不由得抬手去抓那片并不存在的叶片,急切地向前迈进一步,却只抓到早夏尚且凉爽的微风和扑来的甜香。他的脚踢到一颗石子,在地面上弹跳几下,撞到了那人的鞋尖,让那人盯着墙上经过的猫咪的视线转而收回,盈着光亮的绿色眸子看向对面的东方仗助。
那人的视线先是落在了东方仗助的脸上,接着扫过他的发型,又上下看了看,带出些兴味的笑意来。东方仗助在他的打量下不自在起来,向前走的步子缓缓停下,收回手拘谨地垂在身体两侧,在看不见的地方抠住口袋边的一小块布料反复捻着。
明明应该前进的,应该接着往前走,像路过每一个过路人一样侧身经过那个穿着错季衣服的人,回到家从冰箱里拿一根冰棍咬着,继续昨天的游戏。但东方仗助就那样顿住了,只停在原地任由那人眨着眼睛略带失礼地打量自己,身体的热度仿佛都聚集到脸颊了,熏得他头脑发晕,手指却冰凉起来。
那人上下扫视的视线终于停下,落在东方仗助微红的脸颊上,又盯着看了几秒,心情很好似地弯了弯眼角,这才开口。
“这里是杜王町吗?”
他的问题有些奇怪,既不像久住在此地的居民,也不像有明确目的地的旅者。他拽着皮箱踏在杜王町的土地上,却需要询问才能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随便走到这里的吗?如果有地图的话,至少能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吧。”
“噢,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我确实没有地图啊,不设定目的地的旅途听起来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至少也要重视季节感吧?”也许是那人话语间莫名的熟稔感鼓励了东方仗助,他倒也就这样将对话继续了下去。“还是这就是你的穿衣风格?”
“...怎么,你穿得比我薄,汗倒是流得比我多,哼,高中生。”那人先是讽刺一句,抬头看了眼斜挂在天上散发着热度的太阳,像被迟来的热意扑到了似的,脱下风衣搭在手上,又慢吞吞地去卷自己的袖子,让手腕从长长的针织衫中露出来。“还从没有人评判过我岸边露伴的穿衣风格,你倒是头一个。”
“抱歉,我也没有评判的意思啦...”东方仗助有些尴尬地挠头,“今天温度突然升高了,你...露伴是从外地来的,一时间没有衣服换也很正常...我也是打算明天换件薄一点的,真的是突然就进入夏天了啊,明明感觉前两天还在下雨。”
话题是不是过于家常了呢,像是熟人之间的对话似的。东方仗助有些尴尬地想闭上嘴,但又不太愿意让对话就这样终结了,总期望能从这个过于好看的陌生人口中多听到几句话语,就能驱散些早夏带来的炎热了似的。
对面的人倒像是不急着离开,只是拖着箱子往墙边走了一步,钻进了树影里,阳光透过树叶交织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带出点幻梦似的美来,让东方仗助又看呆了。他干巴巴地吞咽一下,把脸颊上的热度归结于直晒过来的太阳,用手背贴了下脸,冰凉的手更摸得脸越发烫起来,便掩饰般地轻咳一声,也向前迈一步缩到了同一片树影下。
也算是在同一棵树下躲太阳的关系了,在物理层面上靠近的同时,东方仗助的心也像贴近了他些许,便在心底给自己鼓劲儿。他靠到砖石堆成的墙上,鞋跟不安地蹭过墙面,落下些红色的灰来。
“露伴...嗯,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你已经这么叫过了。”
身侧的人哼一声,也半卸了力气,将肩膀倚上墙。他靠上来的动作很随意也很轻,但东方仗助却觉得振动透过这一片将他们相连着的砖石传递了过来,让他贴在上面的手不知所措地蜷缩起来。
“嗯,露伴,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刚从法国回日本。”
“嘿哎——好厉害啊,从国外回来,是下飞机就来杜王町了吗?”
“差不多吧。”
“法国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露伴是去做什么的呢?”
“只是去旅游,放松一下心情。至于有趣的地方——确实不少。我以前去过巴黎,这次也算故地重游了,埃菲尔铁塔倒是老样子,卢浮宫的收获可能更多些。15欧元就可以看到所有公开的馆藏,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了吧。比起上次去的时候,展览的空间扩大了许多,展品也重新布置了,在不同的位置和灯光下展示的效果和给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啊,简直是进入了另一个卢浮宫。虽然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去探索,但仍然没有找寻完所有的藏品,更遑论彻底理解其中的奥妙。”
“哦、哦~~”东方仗助脑子有点发昏,虽然尽量在强迫自己接收这些信息,但基本上只是徒劳地抓住几个关键词。是说15欧元是多少日元啊。“艺术之类的事情我不是很懂啦,不过听起来是很有价值的旅行。”
岸边露伴停顿一下,将隔在两人中间的风衣换到另一只胳膊上搭着。
“嗯,是挺奇妙的旅行。”
他像是对这个话题突然失去了兴趣,没有再继续谈论自己的事情。但就在东方仗助快要放弃提问时,他却又主动挑起了话题,开始问起东方仗助的事情来。
“你是附近的高中生?”
“啊,对,葡萄丘高中一年级。”
“你这个头才高一?”
“哈哈,经常有人这么说......但我感觉我还会长高啦。”
“嗯。你家在这条路上?这个时间正好是放学时间吧。”
“我家还要走很久啦,大概还有三个街区的位置,其实搭乘公交会更方便一点,但我更喜欢走路上下学,能遇到很多人,还有猫猫狗狗——哦,我刚刚看到你也在看墙头的那只猫,露伴是喜欢猫吗?”
“不,我不喜欢猫。”岸边露伴撇撇嘴,又警惕地抬头看一眼倚靠着的墙,“我讨厌猫,刚刚只是在确定它不会突然跳过来。”
“哎?我倒是挺喜欢猫的,刚刚那只猫很可爱,会躲着阳光走,好像有点怕热。”东方仗助盯着岸边露伴因为抬头而挤进一片树影疏漏下的阳光中,又眯着眼缩回来的样子,抿了抿嘴,本来无心的话倒显得有些意有所指起来,让他不自在地用鞋跟碾了碾墙角。
“是吗?我不太喜欢动物,”岸边露伴像是注意到东方仗助突然的不自然,有些怀疑地眯着眼看过来,“但硬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狗。”
“哎?为什么?”
“因为狗不会莫名其妙跑走,而猫咪会突然消失。”
“露伴是那种会怕寂寞的类型?”
“......你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你不是在说不喜欢别人不打招呼就离开吗?”
“我只是在谈论动物,起因是你说我在看那只该死的猫。不过我可以回答你,不,我不是怕寂寞的类型,也不需要陪伴,不管是动物也好,人也好。”说到这里,岸边露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眼斜下去的阳光,又转过头来冲东方仗助扬扬下巴。“你应该回家了,太阳快下山了。”
东方仗助张张嘴,本来要说出口的拖延被他语气中的笃定噎在喉咙,迟疑地顺着他的话语点点头,从斜靠的姿势站直,“那,那我先回家啦,露伴。”
岸边露伴仍放松地倚在墙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无所谓地朝东方仗助挥挥,像在驱赶他早点儿走似的。东方仗助往街的中间行进两步,走到夕阳中去,少了些热度的暖橙色柔和地照过来,在他身后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在另一人的视线下,东方仗助几乎是手脚僵硬地往前走,内心的慌乱却随着迈下的每一步而逐渐堆积起来。东方仗助的脚步慢下来,偷偷回头看一眼。岸边露伴仍站在树影里,表情已经看不清了,小巧的行李箱立在他的身侧,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如他突然出现那般突兀地消失。但他仍然安静地看向这边,像要目送东方仗助离开似的。
东方仗助的脚步停下了,他深吸口气,转半个圈,现在他的影子在自己的身前了。他迎着岸边露伴有点儿诧异的目光跑过去,咬着下唇,不知为何没有抬头对上另一人目光的勇气,只低着头盯着刚刚自己踩落的那一小块红色的墙灰,像一小片飘落在地上的枫叶。
“嗯.....嗯,露伴,明天还在杜王町吗?”
“......暂时应该会留在这里。”
东方仗助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但他总妄想着这片热度和色彩可以用暖橙的夕阳来蒙混过去,他犹豫着,视线从岸边露伴的脚边爬上去,直到对上他平静的视线。
“我,我是东方仗助,嗯——明天见,露伴!”
将这句话重重掷在两人中间,东方仗助在热度扩散开来前猛地转身,迎着夕阳的方向,让藏不住的情感融化在奔跑带起的风里。
2.
临近清晨。
照亮夜色的路灯逐一熄灭,小镇陷入在迎来黎明前的一段短暂黑暗中,街道上静悄悄的,让打着哈欠的东方仗助都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想着傍晚遇到的那个人,他几乎一宿没有睡着,一会儿在约定的明天里窃喜两声,一会儿又担忧起如何能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的杜王町里再次遇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东方仗助干脆放弃入睡,爬起来收拾一通,穿好学生制服,拿起装了几本书的包,悄悄在夜色里推开屋门,打算在上学前随意散散步。
啾啾的清脆鸟鸣声引领着本来毫无目的的脚步,在没有路灯也没有朝阳的现在,只有一丝月光带出脚下的道路。这是通往公园的路,东方仗助走过许多次了,熟悉到他可以在摸黑行进的同时走神地想着岸边露伴那双好看的手,想起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的样子。
云层在微风下飘开一点儿,让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蒙着白雾擦亮一线天空。东方仗助停下脚步,眨眨眼,在蒙蒙亮的雾气里看见那个害他一晚上没睡的罪魁祸首。
可能是因为冷,岸边露伴又穿上了那件风衣,此时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交叠起的腿上放着一个并不大的本子,一只手捏着纸页的一角,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笔,随意搭在腿上。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第一缕阳光照亮的枝头,叶片上散发寒气的露水折射出一抹光亮。
“早上好。”
正盯着岸边露伴摇晃着笔的那只手,东方仗助被他突然的招呼吓了一跳,像被逮住做什么坏事了一样,心虚地望过去,发现他的视线仍停留在那抹夏季的绿上,逃过一劫似地松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
“早上好,你在这做什么呢?”
“我在等太阳升起来。”岸边露伴收回视线,看了眼坐到自己身边的东方仗助,“因为路灯灭了。”
“因为路灯灭了,所以你在等太阳升起来。”东方仗助疑惑地重复他的话,又看看他摊开的本子,“你在写字吗?”
“只是随便画点东西打发时间。”他向前翻过一页,拿起来朝向东方仗助,后者在微弱的光中眯着眼凑过去看,是仍然亮着的路灯和围着灯光的几只飞蛾。他又随意朝前面翻过一些纸张展示过来,有一大部分是在画这个公园,而前面则是一些从昨天他们相遇的地方走到这里的街景。
他翻得很快,在还未完全亮起的天色下,东方仗助费了劲,加之自己对杜王町的熟悉,才勉强辨认出一些画面来。虽然他只说自己是在随便画画,但从分开后到现在,这个记事本就已经被填满了大半了。
“你昨晚就一直坐在这里?”
东方仗助盯着那副猫咪从墙头跳过的画面问道,却在另一人拿走本子的动作中突然极近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与光亮的交接中,岸边露伴的眸子倒显得清冷起来,像翠绿叶片上的那滴露水。注意到东方仗助呆滞了的视线,他弯弯眉眼带出些笑来,让那滴冰凉的露珠盈满了初升阳光的暖意,令东方仗助的心砰砰跳着,在这个寂静的清晨愈发震耳欲聋起来。他吞咽一口,为了让心跳声不从他们过近的距离里暴露给对面的人,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对,我没有地方去。”岸边露伴合上手中的本子,回答了东方仗助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
“咦?”东方仗助发出意外的声音,上下看看岸边露伴穿着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和鞋子,还有那只放在他另一侧的行李箱,明明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样子。
“我的钱正好用完了,昨天也很晚了。”岸边露伴这么说着,在东方仗助的打量中歪过头来,“你要买我的画吗?”
“啊?”接连的诧异让东方仗助只发出一句短促的疑惑,“我......我不是很懂画。”
“那你觉得我画得如何?”
“挺......挺好的?”虽然刚刚的光线下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楚,但东方仗助仍然在他带了点儿坏心眼的笑容里这么回答他。
“说谎。你根本没有看清楚,而且你根本不喜欢我的画。”岸边露伴侧过身,手肘放在长椅背上,支撑着脸颊,另一只手拿着记事本随意扬了扬,“你知道吗?我的画可以卖很贵的。”
“我、我没什么钱,”东方仗助咬住下唇,“而且,你卖给别的能欣赏你的画的人,或者、或者能给你一大笔钱的人,不是更好吗?”
“不,我现在就想卖给你。”
“呃。”
东方仗助认定他在故意找茬了,因为他几乎没有掩饰那股直白的笑意。东方仗助恨自己甚至会在他不怀好意的笑容里红了耳朵,却只能在心里气得跺脚,在他愈发明显的哼笑声中老实地翻起自己的衣兜。东方仗助从包里拿出钱包,把可怜巴巴的几张钞票拿出来,又四处搜刮自己的口袋,摸出几张零钱,最后甚至连留着去自动售卖机买饮料的硬币也被他从裤兜的角落里用指甲抠着捞出来。他努力抚平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把它压在几张平整的一万日元上面,又把钢镚放在中间用拇指捏住,就算这样也掩盖不了只有薄薄几层的现实,东方仗助有点儿尴尬,但仍然将这一叠钱递过去。
岸边露伴意外地没有对这被递过来的少得可怜的高中生零用钱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接过去折了几下,放进风衣的口袋里,接着扬手把那个画满了大半的笔记本扔过来,看着东方仗助手忙脚乱地接住它,在已经半亮起来的天色里小心翻看。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抿抿嘴,又改口道,“都是随笔,我以前不会卖这种完成度低的东西的——以防你以为这就是我的水准了。”
东方仗助从本子里抬起头,看向岸边露伴,这下倒轮到岸边露伴不自在地躲开他的视线了。东方仗助眨眨眼,从遇到这个人开始就紧张地悬起的心突然放松了,在岸边露伴嫌弃地咧嘴的表情中轻轻地笑出声来。
“那我就是露伴的独一份啦。”
3.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从相遇的初夏撕下一张张日历,来到微冷的秋季,一个让东方仗助无时无刻不想起那个人的季节。
不知那个人用东方仗助买他画的钱做了什么,仅仅是一周后,东方仗助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杜王町租到一间并不算简陋的屋子了。东方仗助好奇地问他,他便说自己去买了些画具,但东方仗助问他是否卖了自己的画时,他又否认了,让东方仗助摸不着头脑。
要找一个有固定住所的人理应比找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容易许多,毕竟前者需要做的只是敲响一扇固定的房门,按一个总在那里的门铃,而后者则是一个碰运气的事情。但实际上,岸边露伴并没有变得更容易被找到。东方仗助拿出做游戏攻略的气势,在摊开来的杜王町地图上画下每一个偶遇岸边露伴的地点。
运气好的时候出门走两步就能看到他,或者是拿着放大镜在看某块有了历史的砖石,或者是以奇怪的姿势挂在墙头看上面爬过的一只小虫子,或者只是站在阳光的角落里看来往的人群。东方仗助并不总上去打扰他,他先隔着段距离猜测那人在做什么,然后悄悄靠近,但总在真的接近前被那人看都不看一眼地指出来。有一次他猜测岸边露伴又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传说在模仿,但实际上他只是站在一棵树旁边练某种手指操。
这几乎成了东方仗助的乐趣之一,猜测和被发现。特别是最近注意到他被允许靠近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开始,便乐此不疲地去探测这段会被敏感的岸边露伴察觉到的距离,好像就能实质化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的。
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得有好些天才能看到岸边露伴,想得着急了的东方仗助便咬着手指对着地图上还没标出过的点找过去,找个大半天,总能在隧道里,后山中或是海畔边找到在忙着自己事情的岸边露伴。东方仗助就气呼呼走过去,抱怨说好久没看到露伴啦,对面就会回过来一个有点无奈的眼神,朝他努努嘴,叫他不要碍事,去一边等着。
你是地图测绘师吗?天天忙着到处走,害得我像找宝可梦一样满地图找你。
有一次东方仗助这样撅着嘴抱怨,岸边露伴罕见地停下正在纸上刷刷绘制的笔,看向抱着膝蹲在他旁边的东方仗助。东方仗助被他看得心虚起来,慌忙道歉说是自己擅自来找的。岸边露伴仍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东方仗助在他拿着笔伸过来的手下慌乱地闭眼,只感觉冰凉的笔尖水水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睁开眼,岸边露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在速写本上画那株奇怪的绿色植物了。
东方仗助想摸摸刚刚被画上去的地方,又有点担心自己会蹭花它,便忍着那股隐隐约约的痒意焦急地等岸边露伴,等他做完了要做的事情后急急忙忙站起来,催着他回去,在道路的分岔口道别后快速地跑回家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颊,是一颗圆滚滚的精灵球。
东方仗助对着镜子,脸都快红成一颗精灵球了,缓缓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发了会儿疯,这才站起来又看几眼,在东方朋子的催促声中依依不舍地洗掉了那块墨水。第二天他去问岸边露伴为什么是精灵球,岸边露伴窝在沙发上,耸耸肩说随便画的,只是想让东方仗助安静一点,事实上效果好得出乎意料。东方仗助磨磨牙,在手下正在冲泡的咖啡里狠狠加了三大勺糖,成功得到被齁到皱成一副丑脸的岸边露伴一个,以及岸边宅的一周禁入令一张。
得想个办法让禁入令作废啊......
“仗助君,你上午就一直在走神,结果刚刚说到文化祭你也没在听啊。你知道我们班今年要干嘛吗?”下课铃响了,广濑康一坐过来,面向一脸愤恨不知在想什么的好友。
“啊?咖啡厅或者鬼屋什么的吗?”东方仗助回过神,抬头看看黑板上五花八门的投票选项,迟疑地回答一脸无奈的广濑康一。
“不是啦,因为大家的意见太多了,总是统一不了,最后决定把班级分成好几块,做不同的事情。如果有想做的可以在我这里说,我统计好最后分配场地。”
“哦哦,你和亿泰准备做什么?”
“由花子说她想看,所以我准备参加女仆咖啡厅那组,亿泰君参加了陶艺那一组,自己做东西也不错。”
“自己做东西......自己做东西......啊!”东方仗助猛地站起来,把根本没拿对却摊开在桌上一天的书本收回包里,往教室门外跑,“我知道了!谢谢你康一!”
“......等等仗助君,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东方仗助一路小跑到了岸边露伴租住的屋子,对着门铃按下去,快没电的门铃发出变了调的蜿蜒曲折的声响,东方仗助咧咧嘴,在门上轻敲几下。他几乎没有考虑岸边露伴是否在家,只为自己想到的好点子暗自高兴起来,他又敲敲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嘿嘿,露伴~”对着黑着脸的岸边露伴,东方仗助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你最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在我们上次见面才过去两天的现在。——先说好,你说你寂寞得要死的那一套已经不管用了。”
“我有正经理由!文化祭!现在秋天了嘛,我们学校下个月要开文化祭!”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是提前一个月来邀请我开放日去吗?但是我拒绝。”
“我、啊,确实是要邀请你......不过不是这事。我们班要做画像,就是给客人画人像——我,我画画很烂,然后我就想到你啦。”
“哦?”岸边露伴关门的动作停下来,“你想让我教你画画,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在拜托你帮忙......?啊啊啊啊别关门啦!!我交学费!交学费!仗助君这段时间存的钱都给你!!”
在岸边露伴审视的目光下,东方仗助挤出最真诚的笑容,对着他无辜地眨眼,这才让岸边露伴松开了关门的手。
“虽然我对教你画画没兴趣,但是对把你的钱全拿走还是挺感兴趣的。”
“呜呜呜......”
东方仗助坐在沙发上,双手捧上自己好不容易存起来的钱,哭丧着脸悼念自己逝去的零花钱。岸边露伴往他手里塞了张纸和笔,让他画出来看看现在的水平。
“......”
“......”
岸边露伴拿着那张画好的纸,看看东方仗助,又看看那副画,再看向已经羞愧地闭上了眼的东方仗助,揉了揉眉心。“我现在拒绝你还来得及吗?”
“你收了我的学费了!仗助君不接受退款!”
“我姑且问一句,只是有点不确定,你这画的——是个人吗?”
“......我画的是露伴。”
“......我的眼睛长在眉毛上面吗?”
“那是下睫毛。”
“哦。”岸边露伴短促地回答,又低下头去看这幅大作。“所以头上这一堆,并不是长了个瘤子,而是我的发带是吗?”
“呃、对。”
“我说不清楚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我的笔和纸。”岸边露伴看起来似乎本来还要评价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长长地叹口气,“还有一个月,我希望你至少能画出点五官长在正常位置上的,比例正常的人。在那之前,麻烦你只看着镜子画你自己,我不想这样被印到纸上——至少不是以下睫毛像毛毛虫的样子。”
“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
“每天都过来。”
东方仗助差点要欢呼出声了,又在岸边露伴怀疑地看过来的目光中咳嗽着摆出一副感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