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
周翰之开口唤道,音色略有几分低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中落着林乐钧的影子,紧着眉心甚是疼惜。
“多日不见,你消瘦了。”
一抬手,便想要触碰眼前人。
林乐钧有些嫌恶地向后推了一步,冷冷斜睨着周翰之,毫不客气地答:“秀才郎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一朝飞上枝头,教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番倒是出乎意料,周翰之实在没想到,昔日那个任他摆布的林小宝,笨嘴拙舌的,如今竟会牙尖嘴利的出言反击了。
动作停滞在半空,握了握拳,最后只得难堪地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怼,恨我弃你而去,转身就投奔高门大户。却不知道,我心中实在有苦难言。”
他垂眼自嘲:“身为一介寒士,命如尘芥。背负亡父亡母之遗愿,我便是朝夕不分的闭门苦读,也只能混得个秀才名分。如何都比不上那些世家子弟出身显赫,从来不用为衣食担忧。为了前程,我只能倚仗王员外的解囊相助。”
“臭不要脸!”
林乐钧指着他的鼻子道。听这厮为自己的卑劣行径狡辩了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小门小户就出不了状元吗?真是让全天下的寒门贵子笑掉大牙了。你哪儿来的什么狗屁苦衷,分明就是贪图王员外府上富贵,这才攀上了王家小姐,在我面前装什么相?”
照理说,听到这通怒骂,寻常人多少都会觉得羞愧。
而这周翰之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凝眉叹息。
“定下婚约这么些年,原以为小宝与我心意相通,明白我内心的苦楚。却不承想,你竟也只看重那无谓的名分……”
“你还有脸提婚约?”林乐钧只觉得有一股怒火从脚底直达天灵盖。
“我且问你,当初那婚约是谁提出的,又是谁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腆着脸皮求我阿娘定下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摊甩不开的烂泥似的,我瞧那戏楼里的唱角儿都不如你会演!”
周翰之面上虽然照旧,仍是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悲苦模样。背后持着纸扇的手,却被捏得指节发白。
“……罢了,你不懂我的难处,我不怪你。只求往后的日子你和能平安喜乐,我便放心了。”
字字句句说的也是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林乐钧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对于这种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的家伙,想要他觉得难堪羞耻,怕是没那么容易的。周翰之利欲熏心,只有触动当下的利益,才能让他卸去那张虚伪得令人作呕的假面。
“前日得知你落水的事,我心中挂虑不已。如今见你身体康健,神容焕发,便也放心了。不过——”
周翰之顿了顿,倏地看向林乐钧,放缓了声音探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掉进河里了?”
林乐钧面色一沉:终于憋不住了。
此言一出,方才的什么关怀,什么苦衷,统统都是些虚与委蛇的屁话。
薄情寡义如周翰之,他向来将名利看得比脸面还重。
若林小宝之死与他毫无关系,为了自己的前程,他是如何都不可能冒着被王家小姐发现的风险,请人来这巷子里独自相见的。
试探林乐钧是否还记得自己被人推入河中的情形,恐怕才是这厮的真正目的。
“秀才郎刚得了门好亲事,又被未来岳父日日接送着去书院修习,怎就忽然得空关心起我落水的事来了?”
林乐钧挑了挑眉,“可是坏事做尽了,觉得问心有愧?”
周翰之面不改色地答:“小宝这是什么话,我们毕竟曾有婚约在身,又在一间屋檐下同住这么些年。虽然分道扬镳,我却也愿称你为一声阿弟,自然是挂念着你的。”
林乐钧冷笑出了声,讥诮道:“你挂念我?这话若是被王家小姐听去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梓青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向来贤良淑德,不会无理取闹的。”
周翰之眼神冰冷,“啪”的一声启扇,颇有深意地道:“况且,你我之间只有清白二字可言。除非有人要从中作梗,故意惹得场面难看,我自然也会为了名节,不惜一切代价。”
林乐钧沉默不语,只直直盯着周翰之看了一阵,忽然幽幽开口道:“我是如何掉进河里的,你当真不知道?”
“这……我怎会知道?”
周翰之表情微僵,提起嘴角强颜欢笑:“小宝又在犯傻了,那日与你分别后,我便乘车上路了,何从知晓后来你落水的事。”
林乐钧轻飘飘地又道:“那听说了我这一遭没死成的消息,你心中可还痛快?”
周翰之愣了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乐钧看着他手中折扇上“本性青松”的题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定亲时的婚书文牒还在我家中放着,还有村中宗老的指印为证。只要咱们的婚约还作数,你与那王家小姐便怕是难成眷属。”
周翰之敛去了笑容,面色立时也阴沉了下来。
“你竟敢威胁我?”
他恼羞成怒,咬着牙上前,朝着林乐钧更近了一步,凶相毕露:“你一个破落户,和你娘无依无靠,只能卖几个臭烧饼勉强过活,当真就觉得能斗得过我?”
这是见场面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索性连装也不装了。
林乐钧死死攥着袖中的石头,一字一顿地道:“刚才你说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住名节,现在我便告诉你,我亦是如此。破落户又如何,我光脚可不怕穿鞋的。”
说到这里,他双眼通红地顶着周翰之凶相毕露的目光,略显稚气的脸上未露一丝惧色。
“就如同这次我死里脱生一样,你若敢动我阿娘一根毫发,我便是豁出性命,也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周翰之脸色铁青,怒道:“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俊杰,”林乐钧道,“莫非你忘了,我有痴症,本是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傻子。”
周翰之定了定神色,冷冷地道:
“你也知自己是个傻子,你阿娘也只是个叫卖烧饼的寻常农妇。你我之间本就天壤之别,又何必执着于从前的婚约不肯罢休?”
“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林乐钧火冒三丈,骂道:“遇上我阿娘之前,你也只是个在城外快被冻死的乞丐,癞蛤蟆插两根毛就当自己是天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