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这个连一丝气息的拂动,都了然于心的御书房。
荔用最利落的步子,踏到书案侧边。
他跪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布,擦拭了一遍手,轻车熟路地整理起折子。
一本本。
一册册。
杂乱无章,堆成小山的折子,在他屏息专注扫阅归类中,一摞摞见了分晓。
熟视无睹的苏霁,自始至终冰着一张脸。
但,他在批完手里的一册后,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身子往后靠去,缓缓闭目。
荔娴熟起身,似演练千百遍。
他走至四角三层方鼎跟前。
四角三层方鼎,最底层铺着一层细细的银炭,用来温热着器身。第二层,放置着精致的碗筷勺。第三层,热水。
荔躬身,取出碗勺,从盅里,舀了半碗银耳羹。
他用银针测了测,确认安全后,再端到书案一侧,是苏霁一伸手就能拿起的距离。
苏霁睁开眼,跃过白色热气腾腾的银耳羹,落在荔腰间镶嵌着青玉石的墨绿腰带。
“那些折子,你可都知道写了什么?”苏霁端起羹,垂眸落碗,右手掌勺,在碗里拌了拌。
荔恭敬又听顺地跪在一边:“恩。”
苏霁舀了一勺,入口。
温度正好,甜度也好。
苏霁抬首,端详着荔起伏立体又流畅的侧脸:“下次别让我看见了。”
听着预料之中的一句交代,荔柔和的眼神直对苏霁:“王,奴才不敢。”
清水眸,纯又无辜,直映苏霁心上。
“王,你想置办的人,都打上了内阁情机处的名头,适时也该收手了。”荔的语气透出坚决,紧接着又补上一句,“王,过犹不及,得不偿失。”
苏霁的眼,一沉再沉。
苏霁的脸,暗了又暗。
反观荔,一吐为快后,对他一展,笑目盈盈。尔后,薄唇再动,火上浇油:“王,看您脸色,哪儿不舒服吗?”
明目张胆,有恃无恐,荔似是将他的脾性摸了个通透,直晃晃的单刀直入,反倒是他有些无所适从。
苏霁避开他眼神,低了头,搅拌着银耳羹,一勺,送进嘴。
泡发出胶的银耳,柔嫩顺滑,口感极致。
“知道了。”苏霁。
目的达到,各退一步。
荔拿出绢布,擦了擦手后,开始挨近他身畔,整了他还未看完的折子。
“王,奴才挨上一两句话,都是小事。可就怕大臣们不察您的辛劳与远见卓识,还骂您昏庸无道。”
荔的声音,细柔不失磁性。苏霁紧绷的大脑,有一根弦不疾不徐松开……
“从明日起,这些骂奴才的折子,奴才就代王批了,但送还是要送进来的。”
“王,歇了吧。”
御书房,落针得声,无人回应。
荔停了动作,侧视苏霁,见他裹着灰裘倚着睡了,手里还稳稳端着银耳羹。
呵…
荔一笑,明亮的眸内,疼惜与无奈,悄无声息涌动。
他动作轻柔取走了苏霁的碗,与勺。顺势注意到了他比前些年更凸显的颧骨,与发干起皮的两瓣薄唇…
“嗒。”
“吧嗒,吧嗒,吧嗒。”
荔循声而望,见九米长的书卷,被风卷起带制高点,又难承其力,落回,拍在柱上。
如此往返,便发出了富有节律的声响。
荔走到御书房的门口,轻车熟路对着候在远处负责守夜的太监打了一个手势。
六位负责的太监,快步而来,动作麻利地将御书房沉重又高大的大门,缓缓闭上。
“这,御书房的门,是大了一些。”苏霁嘟囔着,倦意浓重。
“王,御书房海纳五湖四海的书籍,造得大了些也是情理之中。”
回到书案,荔翻开苏霁剩下没查阅的折子,左手提着笔,写下的字迹,与苏霁的别无一二。
他一目十行,速批。
工作效率,翻倍。
苏霁对他的高效率了然于心,可这会儿见着荔不出半个时辰就将剩余大半的折子,批得七七八八……他嘴里,泛起了难以言喻的一股苦味。
他不止一次想过,若不是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公,那…
盯着荔高翘的鼻骨,苏霁露出讽笑:“那些被斩了脑袋的大臣,死都想不到,你左手写的字跟我是一样的。”
荔置若罔闻,提着笔,一心二用:“那夜,吴王持兵杀进宣武门内,最后竟是被一个侍卫斩下了头颅。姜太后悲痛欲绝,软禁间,滴水不进,前天说是误食死了……这桩骂名还是得落回奴才头上。”
苏霁垂下眼眸,紧着灰裘,将自己的下颚埋进衣襟:“外戚干政,吴王不过是吴国的投路石。”
荔收了最后一本册子,目视前方,星眸熠熠:“四国逐雄,我大梁才能挑得起大梁!到那时,一统文字,道路,钱币,可不快哉!”
他的声音,越渐高昂。
正如他这人,整个都在闪闪发光。
苏霁喜欢这样的他,也将自己埋得更深了一些。
“可惜了。”淡淡的一句,苏霁怪气一笑:“你是个公公。”
“哈。”荔敛了笑。
今夜的话说到这。
今夜的事也已完毕。
再有几个时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