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节指端动了下,女孩睁开眼,看到牢笼外的人,神色静如一滩死水,举起另一只手,指尖放在了嘴边,平静地看着姚凄凄,轻声:“嘘——”
两个仆役一个手执铁勺,一个挪动饭桶,从那端慢慢靠近,时不时往这边瞅两眼,他们见那小子把手伸进去,以为他在给饱受摧残的小姐诊脉。
姚凄凄两眼通红,身子又冷又热,看到霍霍的那一眼,她便如同坠入深渊,难以呼吸。
她痛到了极致。
痛到想要把这座监牢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剧烈的战栗通过指端传递到了另一个女孩那里,霍霍看着她,用带血的手扣住了她的手,眼睛居然弯了弯:“小姐不哭,霍霍……一点也……不疼,小姐……不哭,看,他们都在……在笑呢,很开心啊,霍霍……也要笑……”
女孩发不出声音,嘴唇一开一合做着嘴型,无声说完了一段话,末了扯出一个凄婉的笑容。但是姚凄凄能看懂,她的霍霍长这么大了只会说一百来个词。她怎么能不懂?
女孩的呼吸渐渐微弱了下去,温柔地看着铁笼外另一个女孩,眼睛犹带着笑意,瞳孔开始涣散,怎么也闭不上。
姚凄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儿。伴随一排排犯人粗鲁的进食声。
她觉得这些人都该死!
白胖的仆役终于发现他不对劲,草草给最后几个犯人的碗里倒了食物,过来拍了他两下:“小哥,小哥!”
自称良言堂伙计的小子扭头冲着他,白胖仆役就被他眼里的绝望与杀意震惊到了。
“是谁干的?”姚凄凄一字一句说,“我要他的命!”
白胖仆役警惕地退后一步:“你是谁?你进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两日前抄家的姚府众人关在哪里?”
高瘦的仆役恍然大悟,低吼道:“你这个骗子,要害死老子啊?!”
他连饭桶铁勺都不要了,一把抱住姚凄凄往外面拖去。这小子是跟着他们两个进来的,一时起的善念,居然惹祸上身!
姚凄凄用力挣扎,嘶吼,胖仆役解下脖子上的汗巾,用力塞进姚凄凄的嘴里堵住。
好在不少犯人将那一丁点饭塞进肚后,不满地拿碗底敲击铁栅栏。这让姚凄凄发出的动静并不如何突兀。
“你再闹,接下来躺在里头的就是你了。”胖仆役在她耳边警告。
姚凄凄眼睁睁看着那间牢笼越来越远,喉眼里发出凄惨的悲鸣,终是浑身力气泄去,垂下麻木冰凉的四肢。
经过门口衙差时,白胖仆役将她挡在身后,三人提着饭桶平静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官爷们,这小子动作忒慢,耽误您功夫了。你们的饭食在班房里头,今儿个有烩鱼!”
七八名衙役看了两眼厨子和那个新面孔,没说什么。自去取饭食了。
姚凄凄被那两人拉扯出了昭狱。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突然用力挣脱了缚着他的两双手臂,冲向那牛车,一把掀翻了车板,又在牛臀处死死咬了一口,老牛吃痛,哞哞惨叫,拖着被掀翻的牛车往前跑去。
胖瘦仆役赶紧去追牛,姚凄凄撒开两腿快速逃窜,没与他们废一句话。
那时她脑子里只顾活命,也不管逃去了哪里,一连狂奔过七八个坊市的十几条闹市街巷,
百姓还记得那天有个从昭狱方向蹿过来的小子,身上衣衫很薄,灰头土脸的,一边没命狂奔,一边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纷纷驻足侧目,都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疯子。
直奔到积满淤泥和秽物的河边,前头没路了,她才停下,捂住快要撕裂的胸膛,居然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这才发现,口腔里的肉已经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了。
她冷漠地盯着底下浑浊的河水,试图丈量那深度。
不够深。
河床底下都是垃圾,还散发着腐败的腥臭味。
死不了。
她一顿一顿地转身,又向着昭狱去。
逃生的念头倏地一干二净了,她成了一具空虚的躯壳,要回到那个炼狱般的地方。
昭狱正门大道上,疾驰而来一匹快马,堪堪停驻于大门前,马蹄还在不安地原地摆动着,发出嘚嘚响声。马上的羽林卫校尉展开手中画像,质问:“尔等这两日可曾见过此人?”
守门衙差见那画像上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双清凌凌的眼珠子,直直射出目光,炯炯有神,皮肤白皙透润,衣裳首饰一应华丽,价值不菲,一看就是大官家的千金。恭谨回道:“回校尉大人,不曾见过。”
“此女也许这两日会在昭狱附近徘徊,上头有令,如见此女,立即擒拿,生死不论!”
衙差不解道:“不知画像中的女子是何身份?”
“尔等无需知晓。”羽林卫校尉将画像丢给衙差,正要离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这女子或许会佯装成男子,如遇这般年岁的少年,也不可掉以轻心。”
“是!”
校尉双腿夹了下马腹,扬鞭而去。
姚凄凄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飞快地低下头,背过身,不敢往前走。
那画像中人,明明就是她自己!
他们知道了霍霍并不是姚家千金,那些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本就是无妄之灾,为什么还要折磨她,毁人清白,戕害性命?
姚家到底犯了什么大罪?阖府上下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间死伤无数,姚府主人也不知所踪。
为何那校尉不公然将她的画像贴上通缉榜,而是像传递密令一般一个个通知到各府衙。他口中那位大人又是谁?
这些都是姚凄凄在今后漫长的时光里翻来覆去思索的事。不过眼下的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完全没有余地去思考。
她再不敢在附近游荡,转身如飞而逃。
殊不知,不知何时,身后已经跟上了一条尾巴。
天色已近酉时,腊月初九,烨都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姚凄凄想要的。
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浑浑噩噩地在大街上游荡,直到发觉背后的那个如影随形的东西。
第一反应,就是她完了。
姚凄凄不敢回头看,只依稀瞥见那人穿的是一身朴素的黄麻衣,容貌粗鄙,不像是官府中人,不过也许是官府的暗探。
亦或是看了那画像,偶然瞧见了自己,便怀疑上了的普通百姓,想把她抓去邀功请赏。
那人是不是在跟踪自己?
姚凄凄怀着巨大的忐忑,装成在外偷懒游荡的店铺伙计,大大咧咧地走在街上,试图用坦然的姿态混淆那人的揣度。可那条尾巴,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放过她。似乎只待挑选个合适的地方将她擒拿。
夜幕渐渐笼罩了烨都,樵楼响起宵禁的鼓声,坊间百姓一个接一个回到家中去。
再过片刻,这间坊市的大门也要闭合了,那时,姚凄凄就要同那个不怀好意的人在街巷里转悠一整晚。
她心跳如雷,心一横,发足疾走了十几步,钻进一条窄小的胡同,身后的尾巴也跟着她绕进了巷子。
巷子尽头堆着一摞破败的木箱,是个死胡同。
姚凄凄站在深深的巷尾,面朝角落站着,强烈求生本能淹没了她。一个念头闪过,她模仿曾经见过的那个粗鄙市井男子,哆哆嗦嗦地解开自己的裤子。
巷子里昏暗不清,那人只看到一个流氓少年的背影,对着墙跟,抖了抖身子,很快,少年胯.下响起淋淋漓漓的水声,还有腥臊的热气腾起。
男子口中啐了声“晦气”,扭头,在夜色的遮掩下,鄙夷地离去。
姚凄凄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双腿发软,近乎无法站立。她才朝前一倒,额头顶着墙根,沿着发霉的墙面滑落下来,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将那凄怆的悲鸣一口一口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