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大半个月,桃七对宫闱内务有了一定的了解,可以熟练地办好分内之事了。刘勍也就放心地让她独自当起差来。
半月里,桃七渐渐掌握了小皇帝嵇铭身边的大小事务,以及他的为人性情,发现他脾性果真软得没边。上学就乖乖听夫子的话,下了课不是在处理折子就是在做窗课,只是那些朝政大事,嵇铭不是很明白,大部分还是谢阁老说了算。而宋无忌对朝堂日常琐事管得不多,很少会公然提出异议。不过桃七听闻,皇帝御笔朱砂批过的所有折子,都要送往摄政王府给那毒王八再过一遍。少数会打回来让皇帝和中书令和六部官员们重议——真是倒反天罡!
平静只是表象,脆弱的表象迟早被打破。一日初晨,太阳还远远没有升起,皇帝宫室内的地龙冒出温暖的气流,催得人昏昏欲睡,桃七干守在皇帝的床榻前终归无意义,便也往耳房的墙根上一靠,闭着眼睛打盹,麟德殿守夜的宫人们都是这么干的。
桃七正与周公同游,被人粗暴地一脚踹醒了。
她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眸,以为自己还在老邓的作坊里,大早上的被黑心老板摇起来上工。嘟哝道:“癫公,甭扰小爷,否则还往你酒葫芦里洒猫尿。”
“身为陛下的贴身宫女,守夜时怎可酣睡如猪?!”一道叱责在头顶炸响。
桃七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这下彻底清醒了。见面前站着的正是大宫女梧桐,身后还有两个下等宫女,手里端着脸盆、汤水、巾帕,预备给皇帝晨起收拾。
桃七吞咽了两下唾沫,看角落的铜刻漏和屋外的天色,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乌漆嘛黑的一片,让人心里发凉。她慢吞吞行了个宫礼,起来的时候顺着动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么快就到寅时了?那姐姐们快进去吧,免得耽误了陛下上课。诶呦终于可以躺着了……”
“站住!”梧桐大宫女在她身后喊,口气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你以为救了陛下一次,就可以在麟德殿里放肆,真把自己当做未来的娘娘了? ”
桃七脸一沉,眼睛半眯起来,当她做出这个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有几分阴鸷和冷漠。
“梧桐姐姐日日将后妃之位挂在嘴边,”桃七冷道,“难不成是自个儿日思夜想着,怕别人挤了你的位置?”
“你胡说什么!”梧桐万万没料到桃七敢这么忤逆自己,气的差点仰天翻倒。
小皇帝生得英俊秀气,后宫里一个人也没有,年轻的宫女们谁没动过这种心思,心想要当个侍妾也好翻身做主子。可皇帝年仅十六,二十以下的宫女如此想想也就罢了,年岁太大的女官,在陛下面前,都能改口叫嬷嬷了。梧桐现年三十,绝对是无缘后妃之位的,被桃七这么讽刺,简直是赤裸裸的侮辱。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梧桐的怒斥在殿内回荡,“你可知,要是因你的懈怠,走了水,或者殿里进了刺客,惊扰了陛下,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本来守夜这种事,下人只需要在主子唤他时及时上去伺候就成,经过桃七近半个月来的观察,小皇帝的睡眠质量还可以,到了后半夜从不会醒来要如厕,或者要茶水之类的。只有刚躺下后不久睡不着时才会使唤人。而且防刺客是殿外侍卫的事儿,跟她又什么关系,至于走水,小皇帝不喜光亮,殿里一根蜡烛都没有点着,怎可能走水?
梧桐这幅做派,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有意针对桃七。
桃七知道自个早已上了梧桐大宫女的黑名单。且不说凭借她与摄政王的关系,连刘勍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即便是旁的小内监守夜时打了个盹儿,也是常见的。小皇帝从来没为这种事儿责罚过任何人,偏偏是自己,刺激得沉稳干练的梧桐大宫女大动干戈,摆明了受她背后的主子指示,专程给桃七找不痛快来的。
“梧桐姑姑在这里大嚷大叫,岂不更加惊扰了陛下?”桃七又慢又冷淡地回了句。
梧桐又被噎了,不过这次她及时克制住想上去撕烂对方的脸的冲动,端正了一下姿势,居高临下瞪视桃七:“我不与你在此争辩,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在殿外跪到巳时,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免得下次再犯。”
若要上刑或者是罚俸禄,那桃七绝对不服气,只是罚跪的话……
桃七耸耸肩,摊开两根手臂,装成一只合格的麻袋,任由两位粗使宫女把自己拖出了偏门。
梧桐是借题发挥不假,说到底也是桃七失职在先,被人抓着了小鞭子。要罚就罚,她配合就是,挣扎也无益,拖出去过程中还得多受点磕碰。
梧桐赢了第一回合,志得意满,携两宫女入内伺候去了。殿外“嘭”地一声,桃七的膝盖骨重重砸在青砖石板上,她不满地皱了皱眉。
腊月底的天儿,从寅时到巳时,正是一日最最严寒的时候。地上结了冰,宫墙上的寒鸦都不见了,西北风刮得单薄的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冷意从袖口领口里灌进来,冻得人直哆嗦。鼻尖、十指、双脚,这些地方渐渐失去知觉。
两刻钟之后,皇帝收拾停当,从寝殿挪去了偏殿训思堂,等着谢阁老来上课,待半个时辰后上完第一堂课,天将明时,才能用早膳。
梧桐伺候完陛下,从偏门里出来,路过安静罚跪中的桃七,对这冬日的冷意很是满意,鄙夷地上下扫了她一眼:“还以为你骨头又多硬呢,不过如此。哼!”说罢扬长而去。
桃七撇了撇嘴,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可明眼人就是能看出那上面写满了不服。若是在宫外的染瓦坊、豆米坊、花鱼巷、走马街、胭脂胡同,不拘什么地儿,有人敢这么折磨桃七,那她拼死也要当场出了这口气的。可她现在是在皇宫里,憋死了也得沉住气。
转念又思量,梧桐是太后的人,太后与宋无忌不对付,梧桐是在拿我立威风呢,以后只怕有得缠。一味容忍终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永绝后患,怎么办呢?
寒意从足底直往上冒,桃七渐渐觉出不可忽视的难受来。偏殿的门突然微微打开了一半,里面闪现出一位头戴玉冠少年,探出门看了看两边,只有台阶下的几个冷面侍卫,他匆匆迈出门槛,来到桃七面前,满脸写着忧心忡忡:“小桃子,你被罚了?”
桃七笑了下,没有一点被罚后的不好意思:“陛下在里头听到了?”
梧桐教训桃七,那声量高得殿外侍卫都能听到,小皇帝一定也听到了。不过因为胆小,没敢出来当着梧桐的面为桃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