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局灵台郎?”孟疏鹤表情迷茫。
三省六部他尚且分不清楚,更别提什么司天局灵台郎。在侍女一通解释后,他恍然大悟——
观星象测祸福,哦,就是给皇帝算命的。
对准青苹果上的牙印咬了下去,孟疏鹤心下嗤然:自古人定胜天,哪来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司天局这帮人,不过是比他多读了几本史书,混成官册有名的骗子罢了。
不过,《讨冯氏檄》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可见读些史书确实有用。
他不禁想起自己那开山“巨”作,眺望湖心——此刻微风徐徐,霍回旭真成了黄鳝,消失在一片波光粼粼当中了。
水面被根细长筹签搅动,湖中锦鲤竞相游来,很快它们发现临水之人并无喂食之意,又气恼地摆着鱼尾游走了。
“太子殿下。”被夺走筹签的莫祐青很是无奈,“您不给微臣看签,微臣怎么替您解签?”
孟疏鹤“哦”了一声,蹲在水边不动,把那根筹签抛了过去。
莫祐青探身向前,接住了。用衣摆擦干净水,他表情严肃地开始看签。
他在看签,孟疏鹤在看他。
在孟疏鹤的印象中,神棍都是些仙风道骨的老头,因此当他见到个年轻俊美的莫祐青,心中不免诧异。
而且,熟悉,太熟悉了。
并非是霍回旭之于霍定澜的那种像。孟疏鹤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莫祐青,也没见过什么莫祐红、莫祐黄之类的兄弟姐妹。
莫祐青解完签,一抬头就对上孟疏鹤探究的目光,眼睛一弯回了个笑:“太子殿下,微臣好看吗?”
莫祐青坐着的位置,身后有一片莲花,衬得他一张偏圆的鹅蛋脸愈发粉嫩,跟个漂亮小姑娘似的。见周遭无人,孟疏鹤走向莫祐青,往身后揩了揩水,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脸。
微凉的指尖刺得莫祐青脸蛋皱了一下,不过他随即又嬉皮笑脸地将脸蛋往孟疏鹤掌心送。
“太子殿下,你的手真凉啊。”
没头没尾的,孟疏鹤问:“你今年几岁?”
“微臣下月二十有三,太子呢?”
孟疏鹤没回答,又问:“家中可有什么走失的兄弟?”
贴着孟疏鹤的掌心,他摇了摇头:“微臣是独生子。”
孟疏鹤放下手,十分失望。莫祐青没可能是自己的兄弟,这个年纪也不够给他当爹或者当儿子的!
莫祐青被莫名其妙盘问了一番,倒也没有觉得奇怪——也许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怪人。
莫祐青念起签文来:“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非见能及。”
什么贱来贱去的,没偷摸骂他两句吧?
孟疏鹤狐疑地看着莫祐青。因觉得对方与自己算作同类,他认为这种想法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句出自《楞严经》......提醒求签者莫要执着于表象——太子殿下,你动不了冯家。”
话锋突转,孟疏鹤差点没跟上他的思路。
莫祐青自顾自地说下去:“太子是不是想问微臣如何知道的?微臣夜观天象......”
“唯独一点我想不通,太子为何要通过自毁名声来做这件事?”
孟疏鹤表情镇定,亦未正面回答,只说:“莫大人什么意思?本殿下实在听不明白。”
“微臣有一计可扳倒冯家。不知太子可有兴趣听听?”
“扳倒冯家?莫大人说得这是什么话,冯大人对本殿下有恩,本殿下为何要扳倒冯家?”
莫祐青长久地凝视着孟疏鹤的脸:“微臣向来只观天象不辨朝局,太子殿下不必担忧微臣是凤党派来试探的。微臣是......真心原为太子效劳。”
迟疑片刻,孟疏鹤微笑着又捏了捏莫祐青的脸,语气却不容置喙:“容本殿下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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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祐青来似风去也似风。
他站在太子府大门,向孟疏鹤回眸一笑:“太子,其实,微臣不知道。”说罢便一踩车绥钻进了马车,小风似的吹走了。
在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探听:“太子殿下同莫大人年纪相仿,应当有不少共同话题吧?”
孟疏鹤瞟了她一眼,心想:相比莫祐青,侍女的试探着实太过拙劣了。
被莫祐青套了话,他并不生气——反正无论是试探还是拉拢,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都同他这个即将出走的“太子”无关。
当然,“考虑”仍是必要的,倘若太爽快了,那未免显得自己太过被动。
孟疏鹤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不作显现。
知道自己所言会被传告给太后,他语气故作轻松道:“哦,莫大人同我算了个命,还问了冯俊的事情......”接着他语气转而愤懑,“我哪里料得到,那个穷书生会当堂自戕啊?”
果然,事情很快传到了太后耳中。时隔半月,孟疏鹤又见到了这位雍容华贵的嫡母。
太后倚在软榻,语气慵懒:“跟哀家说说,莫祐青同太子聊了些什么?”
孟疏鹤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给儿臣算了个命,然后,问了些冯俊的事情。”
“冯俊。”太后凝视着孟疏鹤,意味深长道,“冯启安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他这回,是给哀家惹了大麻烦了。”
面对太后敲山震虎,孟疏鹤却佯装不懂——想来愚笨应当比识时务要更讨太后欢喜些。
他问:“冯俊怎么了?”
太后一甩手,一本小册便从宽袖中滑了出来。一个小太监忙不迭捡起来,恭恭敬敬地呈给孟疏鹤。
孟疏鹤随手一翻,便瞧见上头墨笔圈出的“牝鸡司晨”四字。
“莫灵台郎写的《讨冯氏檄》,太子可有看过?”太后语气隐隐有怨,“这是其二,他又新写了一本,呈给了皇帝。”
孟疏鹤道:“儿臣愚钝,此文用词高深,儿臣看不大懂......不过儿臣觉得,莫灵台郎以这等小事叨扰母后和皇帝,实在是不懂事。”
“呵,小事。”太后冷笑一声,“‘牝鸡司晨’......这是借着讽谏冯氏,来指责哀家干政呢。干政干政,若是皇帝身子争气,哀家何曾不想享清福!”
“哀家看灵台郎的意思,怕是要扶持太子上朝听政了。”
孟疏鹤将手指蜷进衣袖里,作出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儿臣愚笨,实在难堪大业......”
“治国如同治家,亦非难事。太子无需这般惶恐,哀家迟早是要放权的。”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只是心寒罢了,哀家为大镯尽心竭力,却因哀家是个女子,就被他们如此讥讽......太子如何认为?亦觉得女子不可干政么?”
“民间妇人,亦会下地同丈夫一同劳作,可见女子并不比男子差。”
太后听惯了他人以吕后、周武等典故奉承,一时间被太子比作村妇,反倒觉得情真意切。
她含笑道:“不错,夫儿不争气,却要怪妻子越俎代庖......哪有这样的事呢?皇帝竟不及太子懂事半分。”
“皇帝对司天局近乎言听计从,呵,太子且看后文。”
孟疏鹤翻了两页,见墨笔批注:“冯俊命格主凶,自其入翰林院,天象异动致帝久病;姜顺命不该绝,冤屈得雪之日,将起死复生,可助圣躬痊安。”
“皇帝叫哀家拟旨,废冯俊翰林待诏之职——冯俊、姜顺不过蝼蚁之辈,如何处置他们哀家并不在意......可莫祐青这般编排哀家,哀家若是顺从了,哀家脸面何在?”
孟疏鹤脸上跟着露出愤懑的表情:“莫祐青这等小人,母后治国并未过错,便只好翻来覆去以此事作文章!即便是叫天下人误会母后,也不能叫这种小人得逞!”
太后思忖片刻,觉得太子所言倒是点醒了自己。倘若严惩冯俊而善待姜顺,反倒能显现自己的公正;可倘若为了所谓脸面驳了皇帝,反倒是坐实了牝鸡司晨之说,叫天下人指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