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馆驿。
夜色已深,雨欲歇未止。大门“吱呀”一声,一个身着浅绯官袍的男人跨进庭院。
“霍大人且慢!” 驿长蹚过寸许深的积水,匆匆迎上前去,身旁一个驿丁忙不迭地小跑着为他撑伞。
霍回旭抬起伞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惜字如金地嘣出一字:“讲。”
驿长站定正色道:“依我大镯律令,官员不可私携妓乐入驿,如有违者罚俸一月!”
“妓乐?”
这个称呼似乎取悦了霍回旭,他的面上浮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
“就是三日前轿子拉进来那个!”见霍回旭竟无半点惶恐,驿长骤然抬高声量,“馆驿的规矩您不是不知道,我们只接待公务在身的官员!我们不过按规矩办事要将人送出去,结果您的属下不仅百般阻挠,将我的手下全赶了出去!”
霍回旭颔首道:“他们是做的不对。”
驿长一喜:“霍大人乃明理之人。”
“我看应将你也赶出去。”
“正是正是——啊?”
霍回旭语气不闲不淡,仿佛正与驿长闲话家常。以至于待驿长反应过来时,自己连同驿丁已被角落窜出的黑影别住了胳膊,往外拖去。
馆驿外,暗卫狠狠将二人踹进泥水沟。
“你什么东西,敢教我们主子做事!”
“你们未免太过——”
驿长后头半句“嚣张跋扈”被“砰”的一声截停。馆驿大门重重闭合,留驿长在泥水沟里瞠目结舌。
在驿丁的搀扶下,他脸色难看地从泥水里踉跄起身,冲着大门怒道:“霍大人这般无礼,就不怕我向朝廷参你一本么!”
驿长常年守着馆驿这一亩三分地,全然不知霍回旭是何许人物。倒是他身旁的驿丁,素日里爱探听朝政时局,此刻忙拉住驿长的胳膊劝道:“大人算了吧,咱们惹不起他啊!”
“怎么惹不起?他本官不过是个驾部郎中,给皇帝管车马的小官罢了!至于他那括户使职,我又不管财税,我怕他个鸟!”
驿长将手一甩,就要冲去砸门。驿丁一着急,竟一下抱住他的大腿不给他走。
“大人勿要冲动呐!”驿丁死死抱着自家大人的大腿,生怕驿长一个冲动把两人的小命骂没了。
生拉硬拽地将驿长拖到一处屋檐下,驿丁压低声音:“大人,他、他可是霍回旭!鬼党的那个霍回旭!”
驿长惊了一跳,他原先只是觉得“霍回旭”此名耳熟,而当驿丁提起鬼党的名头,他霎时全想起了!
在皇帝的庇护下,到处恐吓权贵,杀人放火的霍回旭!
“您可瞧见他腰间那柄剑?那可是圣上钦赐的尚方宝剑!” 驿丁压低声音道,“小人瞧着他此番前来,不单是为清查流民田产,恐怕还身负圣上亲托的秘务呢!”
“难道......”驿长联想到馆驿里那个不明不白的人,顿时冷汗淋漓,“难道是圣上半年前下得那个诏令?”
半年前,皇帝昭告天下,封先帝的十三子为本朝太子。诏令一下,举国震惊,先帝只有十二位皇子,哪来的十三皇子?紧接着皇帝又下旨:寻回太子者,赏金万两,封官加爵。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太子流落民间,如今还不知所踪。
驿丁唉声叹气:“唉,大人,咱们这几日还是躲起来避避风头吧,小人真怕霍回旭报复咱们!”
可驿长念及那泥水之辱,顿时横眉冷目地一跺脚,心道:“我怕他个鸟!鬼党又如何?皇帝庇护他,我就找凤党,找太后状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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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回旭一来融水,三伏天那毫无规律的天气便开始了。庭院里两颗生的白玉兰在灼日风雨轮番摧折下,现下仅三五残苞在枝头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霍回旭毫无怜意地大步走过,一路将花瓣踩入泥中。
走到东厢房前,霍回旭久久未动。摸着门栓,久久未动。
他摸着门栓,研究起它的材质、构造、花纹......
许久,他放下手,宽大的袖子跟着垂下,盖住了他因过度攥紧而微微发颤的拳头。
下一秒,他猛得发狠一脚踹向门。
梨花木门轰然倒塌!
霍回旭冷冷地环视着厢房。
墙上的“双喜”花帖、地上的红椿色软毯。桌上的将燃尽的红烛与已冷掉的合卺酒……
种种景象同七年前的那一晚重叠。
“夫人……那些老头子真烦。”
霍回旭裹着一身酒气撞开房门,醉眼朦胧间瞧见屏风后那道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烦闷的神情一扫而空。
他一屁股坐进屏风外的交椅,同他的夫人抱怨:
“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那些老头子一个劲套我话,问我为何要退掉与尚书千金的婚约……还试探我可否纳他们的女儿为侧室。”
“哼,不过夫人放心,我已告诉他们……我霍回旭此生只属意夫人一人。”
......
屏风后的女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答话。
屏风后传来一点布料摩擦的声响。霍回旭回过神来,勾起酒壶耳,向声源处走去。
绕开屏风,幽暗的烛光下,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红帐中。盖头未掀,绳结未解,被摆作坐帐姿势——细看其身子在微微发颤。
在害怕么?
霍回旭冷笑一声,大步向前,一举掀开盖头!
视线重回光明,孟疏鹤陡然对上一张惨白男面,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身在阴曹地府,与白无常会面了。
他被关在这里,估摸已有三日了,又以极其耗费体力的盘膝坐姿……期间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如今已虚脱到身体发颤了。
“白无常”掀开盖头后便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男人自上而下俯瞰他,光线晦暗,孟疏鹤看不清他的五官,唯见幽黑的眼珠里映着点微弱的烛光。
某一刻,孟疏鹤觉得那点眸光中似乎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上的饥饿和精神上的紧绷令他此刻脑中一片混沌,既想不起男人是谁,也无法分辨其中深意。
是什么人?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
他虽行骗无数,但也未曾真正得罪过什么人,甚至不少被骗者还爱上了他。可同样的,这些钟情于他的人,却也绝无可能来救他。
最终,他只是张开干裂的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
“水?”男人冷哼一声,一把扯过他的衣领。
孟疏鹤手脚受缚,重心不稳,额头一下撞上了男人胯间一个坚硬的物体——
是剑柄。
他吃痛地抬起头,猛然发觉男人眼底深沉压抑的情绪,竟同那些为博他欢喜甘愿受骗的草包公子别无二致。
二人呼吸一深一浅交缠一起。
两人就这样无言对视了半刻钟。终于,男人猛一松手,孟疏鹤狼狈地摔进床榻。
男人一只膝盖跪上床,居高临下地盯着孟疏鹤,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
孟疏鹤眼里终于流露出恐惧的情绪:
“你......”
寒光一闪,孟疏鹤下意识闭上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他头冒虚汗地睁开眼,发现男人只是用剑挑开了他身上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