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朝五月初五,正午日头最是毒辣的时候,山阳县最繁华的街道架起了个简陋的木台子。
台下人声鼎沸,台上则站着个腰挎兽鞭,斜披绢幔的黑皮美男子。
日光顶头打下,勾勒他的面部轮廓——明暗分明,乃是一种干脆利落的俊秀。
美则美矣,就是太黑了,像一条黑亮的长蟒精怪。见者如是点评。
之于如此粗莽的精怪,保守的山阳县民是不愿细睹其面容的,因而想起精怪时脑子便滤掉了那一层美,只能想起张不知五官的大黑脸。
精怪一张口,就是古怪的口音:
“我嘛,不是咱们暹罗国最后一个耍象人......”
话未说尽,便被底下人高声打断:
“行了行了!你叫‘托萨甘’,‘一个要到京城给天子祝寿的暹罗耍象人’。大伙都听你念叨了一周了,耳朵都要生茧了……你不是说有大象杂耍么?大象呢?快把牵上来给大伙瞧瞧!”
托萨甘转眼换上了悲郁的神色:“诸位,我的大象突然生病,不能演!”
在众怒到来前,他语速飞快而情感饱满地补充:
“但是,代表暹罗皇室的我,带来我们最珍贵的秘药!”
他把身后的布包挎到前头。
“今天,只要九文铜钱,免费给到大家!”
众人哗然。
“呸!谁要买你们南蛮人的药!我们来看的是大象!”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接着乌泱泱的人群都跟着喊,其中也夹着一两句对南蛮人奇技淫巧的唾弃。
面对台下热浪般的倒彩声,托萨甘不慌不忙,他将布包打开展示给大家,里头只有一块红布。
他将红布铺在地上,手伸进去,接着叽里咕噜念了一串咒语——大概是暹罗话。
念完了咒语,天边一声闷雷炸开,晴朗的天空骤然阴云密布,托萨甘将手拿出来,红布竟然凭空渐渐凸起——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红布下长了出来。
众人静了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某句传言:暹罗人懂邪术,能招小鬼。
托萨甘一把掀开红布,底下竟是空无一物。
众人再度骚动不安,而托萨甘微微一笑,再将布包打开——竟出现了几十个红红绿绿的药罐。
“大家,药是暹罗神给的!原本是要进献给大镯皇帝的。若非盘缠不够,托萨甘怎会拿出来?”托萨甘又指了指天,煞有其事,“我已问过暹罗神,打雷了,就是同意卖了!”
镯朝人不信暹罗神,托萨甘下一句话才是真的留住了他们——
“神药可使男人崛起不倒!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话毕,买客蜂拥而至。
“阿爹,南蛮人脸是黑的,脚心却是白的呀。”一小孩指着托萨甘的脚,吃吃地笑着。
这个脸黑脚白的青年,其实既没有什么会表演杂技的大象,也没有什么暹罗神药。
他不是什么暹罗国的托萨甘,他是骗子孟疏鹤。
红布下放两根皮筋捆好的筷子,拨开皮筋扣,皮筋的弹力便会将筷子支起,从而顶住红布。在外人看来就像是红布下慢慢长出来些什么。再配合布袋暗格,变什么东西都成。
孟疏鹤五岁就当上了骗子,原因很简单,他被人牙子拐走,以二两银子卖给了一个以坑蒙拐骗营生的老头。
他不记得父母亲的模样,也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走失的,就记得那个牙齿焦黄的人牙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醒来,他就到了李老头的家——一处破庙,成了李老头的儿子。
李老头见孟疏鹤醒来后安安静静不哭不闹,还以为人牙子骗他,卖了个哑巴给他。便气恼地抓着他两条腿倒腾,看看能不能倒出些值钱玩意。
倒出来一颗桂花糖、一个绣着孟疏鹤名字的小荷包。
小荷包是空的。人牙子早已摸过一圈了。
李老头把掉进尘土的桂花糖捡了起来,往脏兮兮的袖口处擦擦,放进嘴里恶狠狠地嚼着。
孟疏鹤被晃的有点晕,好半天才发现自己一路上攥着的桂花糖已经进了李老头口中,登时嘴巴一瘪。
他有些委屈,但还记得阿娘教育的尊老,便小声表达自己的不满:“爷爷,这是脏的。”
李老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买来的小子不是哑巴也不是傻瓜后,高兴极了!
孟疏鹤呆呆的,他注意到李老头的牙齿也是焦黄的。
“不是爷爷,是爹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李老头的儿子!”
李老头倾囊相授,孟疏鹤也不负所望,将李老头所教的各类骗术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今李老头已然过世,孟疏鹤也已然成为了一个风流倜傥、人人不喊打的江湖名骗。
不过,孟疏鹤可没觉得自己这回是在骗钱。
他自认为这药是他正儿八经从药商那里进的壮阳药,功效没骗人,他只是给这药包装了个动听的故事罢了。
何况他赚的也不多,不过三成利润,他还捡板子给山阳县留了个木台子,扮成暹罗人给他们唱了一出好戏呢!如此钱货两讫的美事,算什么骗呢?
孟疏鹤面色坦荡地捡着散落在台上的铜钱。
雷声隆隆滚过,远方的山林已下急雨,那团巨大的乌云也将要飘到鸿椿街顶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