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盆地西南部,褶皱的山峦一重接一重,仿佛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海拔不过千米,却像通往天外的阶梯。这里的冬天从十一月便开始发威,风卷残云地扫过山谷和村庄,卷起黄土和落叶,把本就贫瘠的土地刮得更为荒凉。
陈家所在的村庄名为“马脑壳”,名字土得掉渣,但叫的人多了,反倒有了几分亲切。整个村子不到三十户人家,靠着山势盖起低矮的土坯房,墙面裂纹纵横,屋顶常年需要用石头压住稻草,以防被风揭走。村子被群山环绕,唯有一条土路连接着外界,雨季常年塌方,几乎无人通行,仿佛这村子天生就该与世隔绝。
陈小川五岁,个子瘦小,头发像鸟窝一样蓬乱,眉眼清秀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干瘦。他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娃,却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他曾无数次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踮起脚望着山那边的方向,幻想那是什么模样。听说那里有电灯电话、铺了水泥的大路,还有不用劈柴的铁炉灶——那是他梦里的天堂。
那年冬天格外冷,风像刀子一样割脸。母亲杨秀兰病了,咳嗽得厉害,每次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她原本是镇上人,因为父母早逝,后来被亲戚“送”到山里当童养媳,命苦得像山坡上的酸枣树,扎根在石缝里,苦中求活。
院子小得可怜,围着几根斜斜的篱笆,里面种着几株被寒霜摧残的小白菜。菜地一角,是一堆凌乱的柴禾。小川手脚冻得通红,却还是坚持帮母亲拾柴。他知道,这家要靠谁维持着,一多半就是母亲。
“你是男人了,小川。”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不懂“男人”该是什么样,但只要能让母亲少咳几声,他就愿意多做点事。
那个时候的老陈,还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村里人传他年轻时也到外面打过几年工,说是吃过大苦的人,后来因为家中变故才回山里。他不喝酒不打牌,整天窝在山里打猎、劈柴,不多言也不多笑。别人说他是“闷驴”,却没有一个人不服他。手艺好,脾气硬,最重要的是,他不贪小便宜,不管是山里的野鸡还是自家的一口水缸,他都看得比命还重。
娶了杨秀兰,是他主动提的亲。他不是那种会说情话的人,但他知道山里女人不容易,更知道杨秀兰一个人拉扯孩子的艰难。他悄悄帮她修屋顶,冬天割回更多的柴火,甚至给小川削木雕。杨秀兰一开始心里防着他,但看着小川靠在老陈腿上睡着,她的眼神才终于软下来。
那个冬天的某个深夜,杨秀兰咳得厉害,小川被惊醒,哭着喊她。老陈走进来,把被子压紧,又用木盆打了热水替她捂脚,还从墙缝里抽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他从山里猎得的一点点肉干,用黄纸包着。
“小川他娘,撑住这冬天,等开春,我去镇上换点药。”老陈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稳得像山。杨秀兰流泪了,却没吭声。
那年腊月,雪下得极大。整个村子像被冻住了,鸡鸭都不出窝,连狗都懒得吠。孩子们打雪仗玩得热闹,陈小川却因为母亲的病越发沉默。他常常站在屋后那棵半死的柿子树下,望着远方。雪厚得能埋小腿,他赤着脚在雪地上走了好几步,只为了捡回一块掉落的屋瓦,怕漏雨滴到母亲的床头。
山里人,命硬。老陈常说这话。他的背像山一样宽厚,即便是风雪天,也要扛着猎枪上山。他打回的野兔和野鸡,村里人用鸡蛋和玉米换。他不嫌弃,哪怕换回来的是一小把破布,他也捡起来缝补在小川的棉衣上。
除夕那天,家里破天荒地热闹了一回。老陈从山上带回一只獐子,是他布了两天夜网才抓到的。杨秀兰咳得更厉害,但还是咬牙站起身做饭,用酸菜和獐肉炖了一锅。小川吃得满嘴流油,嘴上油光发亮,眼里却透着渴望。他问老陈:“山外是不是天天都能吃肉?”
老陈沉默了片刻,说:“山外的路,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