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东市,格外有些热闹。
刚过午时,商贩便摆起了摊位,商铺敞开漆木门楣。
东市为建康城内专供士族、富商等购买奢侈名品之地,其中不乏名马,琉璃,珊瑚,南海明珠等,更有郁金香等名贵香料,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街上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有胡商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有栗特少男用装着香料的琉璃盒子招揽客人。
一位玉身修长,面带薄纱的郎君牵着一匹毛发如墨的特勒骠,缓步行走在东市之中,腰间上挂着的玉佩随着马步叮咚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稀能看到玉佩上闪烁的“王”字。
他面色惆怅,眼睛掠过这些货架,摊上摆放的一揽珍玩,口中小声嘟囔着:“马上要到她的生辰了,这回,我要送些给她什么好呢?”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摇摇头,“这个不行。”
“郎君,郎君……”旁边有人在喊他。
王栖梧扭头过去,是一个市牙子,这是专门为贵客牵线搭桥的掮客。
那人一看王栖梧的着装,腰间的羊脂玉,再看手中牵的那匹骏马,立即知晓此人绝对出身顶级,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好生意。
牙人谄笑作揖:“小的看郎君面容愁苦,可是在寻找什么?”
王栖梧牵着马绳走过去,“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儿有什么稀奇物?”
牙人眼珠一转,做手势引过去,讨好地笑,“近日新到一批琉璃器,郎君,不如来看看?”
琉璃这些对于出身琅琊王氏的贵族儿郎来说,最稀疏平常不过,每日眼里见的都是这些,譬如家里摆的百鸟朝凤琉璃屏风,膳食用的琉璃碗等等。
王栖梧顿时没了兴趣,嘴角一撇,摆头就走。
牙人双手拦住王栖梧的去路,“郎君,我这儿还真有一件稀罕物,请随我来。”
王栖梧半信半疑地跟着牙人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间商铺里,一眼惊艳。
一个檀木匣子摆在案上,匣中躺着一柄三寸长,青玉琢成的短刀,刀身线条流畅,上隐约现出山水纹,虽无刀刃,但玉色温润,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牙人搓着手解释,“这可是会稽郡出产的青玉,郎君可别错过。”
王栖梧轻笑,心里当即觉得这宝物供奉在她的墓前定是最好,当即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五枚金饼,爽快地与商家达成交易。
他喜笑颜开地手拿匣子,刚踏出去门槛,走了没五步,忽听得头顶哗啦一声。
一筐晒干的花瓣从二楼倾斜而下,红艳艳的花瓣劈头盖脸砸落。他本能地抬袖遮挡,却觉握匣的右手腕猛地一麻,似被什么硬物击中。
几颗细小的花瓣嵌在王栖梧的发髻间,他对此浑然不觉,满眼只看到空空无物的掌心。十步开外,一个身形瘦小的褐衣人正揣着匣子钻入人群,动作滑如游鱼。
王栖梧当即气得跺脚,大喊一声“站住!”,正欲去找他刚刚栓在商铺前的特勒骠,结果发现马也不见了,只剩半截被割断的缰绳垂在栓马桩上。
一股怒火直冲王栖梧的天灵盖,耳边下意识地响起今早出门时阿姐在他耳边的念叨,“东市龙蛇混杂,你一个小郎君独自出门小心遇着游鱼小贼,别到时候宝物没买到,马还丢了。到时候我可是会笑话你的。”
……这下好了,说什么来什么!他要被阿姐指着鼻子笑死了。
王栖梧当即连贵族郎君的礼仪也不顾了,施展轻功跟上去,可惜市集人流如潮,他踉踉跄跄追过三条街巷,最后跟着一闪而逝的褐影拐进漕渠岔道,只见此处停着数十叶小舟。
他眼角突地一跳,正中间那艘青篷小舟的帘子无风自动,以为小贼躲那里去了。
王栖梧轻巧踏过相邻的船篷,一把掀开竹帘,口中不忿叫道“你这个大坏蛋”,结果脚下被缆绳绊住——
“哗啦!”
王栖梧整个人栽进舟中,不偏不倚压在一个脸上盖着大片荷叶,正在午寐的女郎身上。
谢廷玉只觉胸口陡然一沉,感觉好像平白无故来了一座山压在她身上,连肺里的气息都被挤了出去。
她抬手掀开荷叶,微微撑起身,就看见一双瞪得浑圆的眸子,又亮得好似含着星星。那人的面纱掉落半幅,露出鼻尖上一粒小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发颤,发间还夹着几朵花瓣,显得可怜,可爱又灵动。
小舟因这突如其来的冲撞而摇了摇,系在岸边的缆绳咯吱作响。
扑通扑通。
王栖梧无措又羞赧地看着眼前这陌生女子,心砰砰地跳。他慌忙要起身,却带翻了小几上的酒盏,半盏未饮尽的青果酿全泼在谢廷玉的绛纱裲裆上。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对、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是追贼才…那个穿褐衣的...她抢了我的...”
那双杏眼依然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一着急,一慌乱,就开始蓄起水雾,活像只被雨淋的可怜小狗。
谢廷玉怔怔望着王栖梧鼻尖上那刻小痣。
啊,他果然真的瘦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圆滚滚的小哭包了。想当初可是胖得连系带都要少绕一圈。
这是谢廷玉与王栖梧阔别十二年之后重逢,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