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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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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怜拿着这些竹简先去找兰台阁的典簿官处登记用印。

随后,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却默契地寻到兰台阁最里间的校书斋。室内焚着清淡的柏子香,她们相对跪坐在蒲团上,中间只隔着一张案几。

谢廷玉抬手倒两杯茶,将其中一盏推到姬怜的面前。

姬怜将茶盏往边上挪三寸,把手中的竹简依次有序地叠放堆到案几上。从中拿出一卷,将其展开,垂首研读,看起来并没有想要与谢廷玉分享的打算。

谢廷玉轻啜一口茶,以手支颐,开始欣赏起姬怜。

美人看书,她看美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

姬怜看书时,脊背挺得很直,握着竹简的手纤长如玉,指骨微微突起。他正坐于窗柩下,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柩洒在他的侧脸,恰好勾勒出他下唇那一抹胭脂般的小痣,动人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全神贯注于竹简上。

有的他看得很快,基本上是一目十行般地扫读,似乎只是为了寻找到某个关键信息点。

有的他看得很慢,目光本来已经略过后,又重新反复开始读一遍。

直至姬怜拿起那份记载着与鲜卑的战役。

谢廷玉看着姬怜首先是蹙眉,接着便是咬唇,再然后就是眼尾逐渐泛红,眼眶里开始积蓄淡淡水泽。

似是终于意识到对面还有个人,姬怜深吸一口气,喝杯茶安神之后,眨眼之间神情便回归正常。

姬怜抬首正对上谢廷玉一脸探究的神情,突然问出一个不着边的话:“谢廷玉,你说一个人坠崖之后,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吗?”

谢廷玉被问得猝不及防。

她开始回忆起她当日坠崖的场景。

在腹部被破甲弩箭捅穿,背部被羽箭扎个蜂窝的剧痛下,她神志涣散,再也握不住缰绳。坠崖的那一刻,从下而上的罡风犹如刀片,刮得她面皮生疼。悬崖下既无湖泊也无溪流,只有嶙峋怪石和参天古木。

先是身体撞击岩壁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声,最后是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漫过眼帘,没入无尽的黑暗。

在那之后,她当了很多年的孤魂野鬼。

“我想,这应该不是能不能活下来了,而应该是尸体会不会被悬崖下的狼、豹等野兽分食。”

“听你这意思,难不成你坠崖过?”

“呃……我在书里读到过这么一段。”

“什么书?”

“就是那种谈山野奇闻轶事的小说话本。”

姬怜掀起眼帘瞥了一眼谢廷玉,不置可否,拿起茶盏喝几口之后,就垂首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廷玉把桌面上的竹简都拿来,把每个系着的木牌都阅览一遍。

里面除了北伐鲜卑战役录,阵亡将领哀册,以及建安年间的金吾卫职官志。

……嗯?姬怜看禁军名录册做什么?他在找什么人吗?

谢廷玉终于是翻开那本战役录。

她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第一列字上,开始一字一句地细读。

[建安十四年,大周供派出三十万攻打鲜卑。主帅王琢璋坐镇中军,副将袁照蕴、桓斩月各领一军。]

谢廷玉读到王琢璋三个字时,指尖在竹简上微微一顿,又继续看下去。

[首战克复淮阴、下相二城,次战收复彭城、兰陵诸镇,斩敌三万,俘获战马五千匹。后王璇玑率八百精骑夜袭赫连部王帐,阵斩鲜卑王嫡女赫连姝,直取首级,鲜卑军心遂溃。]

[建安十五年,因主帅王琢璋谋略失误,中军深陷泗水下游芦苇泽,与鲜卑主力死战三日,王氏铁血军几近覆灭。危急之际,袁照蕴率青鸾军驰援,截断鲜卑退路,阵斩赫连叱奴以下万余人。然此役惨胜,王氏铁血军折损逾七成,更痛失主帅王琢璋并其麾下骁将王璇玑。捷报传回,建康朝野虽表嘉奖,然琅琊王氏门楣自此黯淡。]

一场悲壮的战争被寥寥几笔封存在史册里,文字是冰冷的,但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却是很难愈合的。

谢廷玉手指微颤,突然口干舌燥。

她闭上双眼,于无尽黑暗之中,刹那浮现的是王氏铁血军最后的惨象。

将士们在沼泽中挣扎,箭矢如蝗般落下,身中数箭的士兵们仍用长矛支撑着不肯倒下。耳边是“死战!死战!”的吼声,与濒临垂死至极的喘息,鼻尖萦绕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距离身亡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年。

当魂魄从身体中逐渐脱离,谢廷玉看着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容,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她和王琢璋亲自制定的行军路线为何会出错?

是不是她侦查时,漏看了什么?

明明她已经斩下赫连姝的首级,剩下的残部本该溃不成军才对?

到底哪里出错了?

在过往的十一年里的每一日,她觉得她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她对不起王琢璋,对不起沙场上身死的战士们。

如果她再小心谨慎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她和王琢璋都不会死?

刚开始当孤魂那几年,谢廷玉每日都过得浑浑噩噩,惶惶而不可终日,时时处在自责当中。

然岁月的风沙层层堆积,内心的愧疚已慢慢被时光抚平,但回首想来,仍然是隐隐作痛的伤疤。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再开口,各自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校书斋里静谧若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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