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的早春,空气在干涩与湿冷间暧昧地游移,大地仍蛰伏于一片灰黄,树桠像铁丝,不见丝毫绿意。西尔维娅咳嗽两声,寒意像细小的冰针钻进肺腑,她将裘衣裹得更紧。
穿过巫师城区,红黑?字旗在风中猎猎翻卷,像血,又似尚未熄灭的余烬。
她和阿尔里克拐进疗养区后院,放下沉重的陶土和几捆手混编织毛线,还有铺花园的月痴兽粪便。那些曾笼罩在奇诺科肃清阴影下的女人们,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活泛的光彩,这无声的复苏比任何报告都更令她心安。
路过烟火缭绕的熏肉店时,老板堆满笑容的脸庞从橱窗后探出,热情地招呼着。西尔维娅快步上前,握住了那只沾满油花、温热厚实的大手。等走出这条陈旧的小商业街,阿尔里克的怀里已多了个篮子,被店主和居民们不由分说塞满了各式乳酪、面包甜点以及油脂丰盈、深红诱人的腊肠。几个孩子骑着玩具扫帚,尖叫嬉闹着,像一群低飞的雨燕掠过河堤,风里漏下的竟是《斯普雷河的春汛》的旋律。
这让她想起塔特拉山的第二天。残阳西沉,熔金泼在铅灰色天穹,她仰望那列飞往柏林的夜骐车队缓缓远去。天幕如一面巨大无朋的红黑旗帜,而领头的夜骐背上,路德维希明亮的金发宛如掠过血与火的不灭星辰。
一股强烈的倦怠与思念涌上来。她同样想回家,想离开这里。
她想念镜湖潋滟的、揉碎万顷星辰的波痕;她想念温室里终年盛开、绚烂如蓝紫色极光的绿绒蒿;她想念耶戈塔里她小卧室那隔绝尘嚣的深蓝色帘幕,比云更柔软的天鹅绒毯;更想念领袖书房里令人心安的雪松与越南土沉味——那气息是秩序,是庇护,也是潮湿的雨意与云的涟漪。
纽蒙迦德的云杉上没有常笼的凇霭和云翳,只有阳光,阳光在他的发际闪耀。
她不禁轻轻哼唱起一首家乡的歌谣,那是南法的凯尔特小调,声音轻柔如风。
“金雀花岸遇见了她,
发间有海盐气息与盛夏。
风笛声引我橡木舟,
迷醉在光芒里随精灵漫游啊……”
“白蜡垂枝拂过白崖,
发间金线织进浪花。
沙砾闪烁她足迹蜿蜒,
浪尖的骄阳啊,
熔成金沙缀满白裙纱……”
“真好听。哪个小伙子曾经给您唱的歌?”阿尔里克歪头笑问,罕见地露出一丝好奇。
西尔维娅扬眉一笑:“是我给别人唱的,我爱上一个美如夏日的金发公主。她高贵,美丽,骄傲,住在云端的城堡里。”
??
她想念他,刻骨地想念。但她还不能回去。
林顿是个出色的军人,却非天生的政治家。她得留下,为波兰搭建起完整系统,让这架庞然机器真正自运。法典需如钟表机芯般精密,政府架构要像古树根系般牢固,监管机制应同蛛网般无处不在。唯有这新秩序切实润泽到每一个巫师同胞,打破旧世界的那道血腥划痕,才能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弥合,而非成为新的疮疤。
当她疲惫地从克拉科夫秘银矿场那弥漫着粉尘与寒气的隧道返回时,天际已聚起沉重的乌云。暴雨在总督府的玻璃窗上敲出密集的鼓点,也敲在她隐痛的头皮上,湿冷钻骨。
林顿第三次瞥向角落的山铜时钟:凌晨两点十七分。西尔维娅仍在沙沙地奋笔疾书。
她的书桌已经一片狼藉,彩色糖果纸,凝固的咖啡渍、啃剩的干面包,堆积如山的羊皮纸卷轴。旁边高高的文件架子上贴了张清单,上面是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的政务事项与其推动进展。
林顿忍不住再次开口:“杜洛埃女士,计划与合作事务司的预算表可以等到明日……”
西尔维娅从《波兰生育津贴修订案》上抬起干涩沉重的眼皮,银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阴影。她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嘴角却显得僵硬:“总督大人,没关系。早点做完……”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打断了她,她咽下喉间的异物感,声音带着沙哑的喘息,“……我也能放心回去了。”
一直如雕塑般伫立的阿尔里克终于开口,冰蓝眼睛里有些忧虑:“参谋长,大人严令您必须——”
“——在平稳期维持产能和质量。”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生育修订案下抽出另一张羊皮纸贴在黑板上。“奇诺科时期矿工每周八十四小时。新规降到五十二小时,但产能会暴跌百分之四十四。除非……”
她用魔杖绘制出一个三维的矿洞立体模型、闪烁着红线的冶炼优化流程图,配合新运输网络。
话音刚落,羽毛笔从指尖滑落。她纤薄的身体像被抽去骨架的雀鸟,缓缓向前倾倒,紫绸长袍裹着文件如落叶般委顿。她陷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阿尔里克闪电般奔过来,手急切地探向她的额头:“参谋长!西尔维娅!”
眩晕感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
眼球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震颤,视野在顺时针搅动、扭曲、塌陷。呕吐感如铁爪攥住了她的胃和喉咙,几乎窒息。
“劳拉!”林顿的吼声穿透了雷雨的喧嚣,总督夫人提着裙摆冲进会议室。西尔维娅的指尖还在无意识颤抖,指节因失重感死死抓住桌角。
很快,华沙圣徒医院治疗师赶到,检测诊断咒语柔和而迅疾地包裹住她颤抖的身躯,杖间发出珍珠白的微光。
她被平放在床上,头颅侧向右边。一段冰凉的咒语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蜗深处,命中紊乱的前庭神经。她又吐了一次,眩晕感终于退去,但仍因虚脱而颤抖,冷汗浸透了额发。
“内耳前庭结晶脱离。伴随魔力透支、睡眠匮乏、营养失调……”年迈的医师每念一项,林顿的军装领口仿佛就绷紧一分。当听到“神经负荷接近阿尼玛格斯变形临界点”时,他扯下胸前的双G徽章抛给副官安德烈,声音嘶哑:“立刻给纽蒙迦德发紧急通知信!”
暴雨在黎明前转成细雨,日出前蓝调的微光透过窗棂,让房间里的一切都虚幻地像水井里的易碎瓷器。
西尔维娅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沉沉,半睁的紫眸模糊瞥见劳拉绞着双手在卧室门口焦灼地踱步。阿尔里克如雕像般沉默地坐在她床边,冰蓝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林顿在窗边扯开墨绿缎带密封,她认得那是纽蒙迦德最高级别紧急回函。他展开羊皮纸的手仍然稳如磐石,唇角却紧抿成一条线。
她想开口问问信上写了什么,想安慰林顿自己并无大碍。然而,眼皮沉重如铅,她只能被黑暗吞没,坠落,沉入无梦的深渊。
当她再次醒来,雪松与红土沉香的气息弥散在丝绸被褥之间。意识尚未完全归位,她便察觉自己躺在那张熟悉的四柱床上,柔软得像云。银灰睡裙贴着肌肤流动,蕾丝袖口滑落,露出小臂内侧自己咬出的齿痕,昨夜治疗师已用白鲜敷了创口,但仍有淡粉色痕迹。
“你昏迷时,心率比正常快一倍。”
格林德沃的声音从外面的弧形露台传来。他转身时,逆着光,西尔维娅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金色晨光在墨绿睡袍的飞鹰暗纹上跃动。“有人打赌你能不能熬到阿尔卑斯山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