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人缺席的时候,给弟弟换尿布冲奶粉,时刻看护妹妹不接触任何危险的事物。夜里弟弟惊醒哭闹,她比大人更快起身安抚,叔叔站在旁边静静地打量着她。
她知道,叔叔在看她是不是一个足够称职的保姆。但这足够了,这里没有人会打骂她,叔叔把她当做空气,妈妈对她不轻不重地批评着,时刻怕她翘起尾巴,不肯再做贴心的女儿。她要为那些粥饭感恩,要倒在下面托举着弟弟妹妹,要知道叔叔对她的疼爱。
不存在的疼爱比存在的打骂好得多。
除去多嘴的亲戚会问她的年纪长相,最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嘱咐她要孝顺父母。其他人都看不出她的窘迫,她在女同学堆里听不懂她们讨论的任何事,她只知道奶粉冲泡的步骤和尿布的使用时间,她的面目逐渐舒展开也是一张乏味的美丽的脸。
她穿着校服匆匆地走在人群里,不在意那些人不怀好意地猜测她外套上深深浅浅的污渍由来,她习惯性忽略人和动物,土黄色的小狗也不再能吸引她的注意。她把生活费压缩再压缩,领着廉价的报酬为同学抄写作业,一张张纸币叠在一起变成回程的车票。
那原本是一个平凡的新年,姜流的书本全被父母撕得粉碎,她厌烦地走到广场上吐出一团白雾,想把压抑在她心里的怒火全都吐出去。她的命运早就注定,是没有意义的水流,无论从哪里截取一段,都不会造成影响。
直到她看见穿着大衣看着她的女孩,对方的脸冻到发白,和过去一样瘦弱,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装不进任何事物。姜流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大脑,她狠狠地吸着气,逃避不开变成表演者的命运:“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妈妈不要你了吗?”
这句话太刻薄了。但姜流还有更多的刻薄话没有说,她说不出口,她憎恨对方不再分享她的人生,憎恨对方去了更好的地方,憎恨对方忘记她像忘记一只小狗。怎么能把她当做一只真正的小狗呢?
姜流的眼泪流下来,她庆幸自己不在父母面前软弱,在魏时有面前是不会被嘲弄的。但她依然觉得痛苦,她们原本应该紧密相连的人生被无情地分开,她不能责怪一个抓住救生圈的溺水者,她能责怪谁呢?
是谁高高在上地把她们变成了这样的残次品?
姜流的眼泪滚烫地落在手上,她紧紧地揪住魏时有的手臂,生怕对方会变成一团白雾,变成一滴眼泪,然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魏时有什么也没说,就顺从地被她抓住手臂,两个人在车站面前扮演离别的真心爱侣,姜流觉得自己的每一滴眼泪都比他们更加发自内心。
“新年快乐。”
姜流低着头不让魏时有看见自己哭泣的脸,对方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她的口袋,上面印着的动物的笑脸好像会刺痛人的手心。
魏时有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在破洞的棉衣口袋里掏不出一张纸巾,她们难堪地站在别人的目光里。姜流抱住了她,把眼泪肆意地涂抹在棉衣上。魏时有没法听见她的心声,也就不明白,姜流原来真的会希望成为一只真正的小狗,躲在一件旧棉衣里,一起逃到天涯海角。
“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她们谁也没能力说出这句话,只能在冷风里拥抱着,最后魏时有松开手:“我要坐车回去了。”她用大半年的时间换这短短的半天,一点也不觉得白费。
姜流不顾形象地把脸贴到玻璃上,用尽全力去看坐在候车厅里的魏时有,对方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她的眼泪再次流下来,她没办法变成一只真正的小狗,魏时有也没法真的把她拴在身边。她坐在台阶上开始大哭,把那个红包抽出来捂在胸口上,按着它痛哭,她的眼泪一粒一粒全落在水泥地上。
眼泪是水,是和姜流一样没有价值的东西。
但或许命运要替魏时有给她送上更大的礼物,有人对她举起了手机,姜流露出泪水之下的凶狠的动物一样的脸,但她年幼又漂亮,那样瞪着人毫无威慑力。再后来发生的全像一场梦,号称星探的人一路跟她回家,拍下来的视频放在网上小火了一把,有了公司做推手,她不是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
父母替她签约,她被推着向前走,他们自作主张地替她休了学,她从来没在那样的集体里有过归属感,顺理成章地像一滴水离开了大海。从十二岁到十五岁,她都泡在烟雾和酒精里,摄影棚里总有人嗜好烟酒,她在酒桌面前扮不开口的漂亮娃娃,还有营造场景的干冰荡开一团一团白雾。
她在车站前吐出的那口白雾好像消散在她生命里,她变成了一个凶恶的豹子,对着父母能够用最甜蜜的语气说出最恶毒的语言。他们惊人地弯折腰倒在她面前,她成为了一座黄金宝矿,他们只要不断地签字,她就会像陀螺一样旋转出无数的金钱。
姜流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赚到了那个红包千倍万倍的金额,但全没办法像握着它一样握着那些钱。她的感情也变得好遥远,她的时间全变成钞票,时针转动十二次,她又替父母赚了五位数。她没办法彻底地把那些钱全握在手心,就像没办法避开那些恶意的打量和讪笑。
她没办法想象魏时有看见杂志上穿着那些奇装异服摆出奇怪动作的她,在影视剧里被涂抹得像妖精一样站在男演员身边的她以及论坛里被恶意揣测辱骂着的她。
魏时有会怎么想呢?会觉得她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人吗?会知道她的眼泪和凶恶完全来自于魏时有吗?她们见证过对方最初毫无掩饰的样子,为什么不能停留在那些时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