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上辈子的确有个孩子。
是收养的。
自十六岁那年,他离开颍川投奔主公,就打定了主意,此生不涉婚娶,不留子嗣,将自己的一辈子都投身到系统任务的大业当中去。
这份决绝,在主公殷尚眼中,却化作了另一种含义。
——陈襄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殷尚的大业!
于是主公感动不已,在陈襄十八岁那年,大手一挥,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
陈襄:“……”
陈襄看着主公十二岁的女儿,脸色绿了。
他拒绝三连。
“天下未平,何以家为?”
“襄此生只愿梅妻鹤子。”
“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见陈襄极为坚定,主公只好遗憾放弃。
在这之后,他为主公出谋划策,南征北战。主公的势力日益庞大,威名赫赫,几欲席卷天下。彼时,前朝气数将尽,仅余一位少帝苟延残喘。陈襄审时度势,见时机已然成熟,便向主公进言“迎立少帝,奉天子以令不臣”。
主公从善如流,自此手握大义名分,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为了进一步巩固双方的关系,也为了安抚少帝之心,主公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那位当年被陈襄婉拒的,现下也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被送入了宫中。
得知此事时,陈襄心中掠过一丝叹息。但也仅仅如此罢了。
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三年之后,天下十三州,已有大半落入主公手中。主公声名如日中天,权势熏灼,有了取而代之的气象。
前朝旧臣与渐渐长大的少帝当然不能容忍卧榻之侧有如此猛虎酣睡,开始频频试探,屡次三番想要收回主公手中的兵权。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于是,那一年深秋。
宫城之中燃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烈焰吞噬了少帝,以及他的一众妃嫔子女。
事后,民间有流言悄然流传,言少帝失德,触怒上天,此乃天降之罚。
主公借此清洗一番朝堂。因少帝子嗣也已尽数葬身火海,于是不得已另立了一位远房宗室之后、年仅三岁的幼童为帝。其人依旧谦恭地做着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大司马,辅佐新君。
此事是否为天罚,当属陈襄最为清楚。
因为这流言就是他放出的。
——那场火也是他亲手放的。
当时,陈襄立于阴影之中,冷冷地注视着巍峨的宫殿。
火焰将一切吞噬,当然也包括已经成为皇帝妃嫔的、主公的女儿。
他也曾问过主公,是否要暗中将其救出,主公只是摆了摆手。
“不必。此事一出,明眼人都会盯着我们,但只要没有明证,便奈何我不得。”
“岂能为妇人之仁,留下一把柄!”
陈襄默然领命。
但他并未想到的是,在他准备悄然离开之际,那个幼时跟他玩过捉迷藏的女孩竟然找到了他。
一片火光当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穿过浓烟与烈焰向他奔来。那人发髻散乱,衣裙沾满了灰烬与焦痕,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她在距离陈襄几步远的地方重重跌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紧紧抱着东西向前递出。
那是一个在襁褓中昏睡过去的孩子。
“求你,带他走。”
少女的声音破碎,猫眼中全是乞求。
陈襄不能带走这孩子。
此子不仅是主公的外孙,更是身负前朝血脉的少帝遗孤。留下他,会引出多少事端?这比带走少女更为麻烦。
即便他答应,主公又岂能容这孩子活命?
可那少女一身狼狈。
“孟琢哥哥,求求你。”
陈襄对上双噙满泪水的猫眼,嘴竟莫名答应了。
还未待他反悔,少女便绽开一个感激的笑容,快速地从地上爬起,将襁褓放入他手中。
而后未再多言半句,纵身跑回火海。
陈襄:“……”
他这是被碰瓷了?
陈襄挽留不及,只得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叹息一声。
麻烦。
他将这孩子带回府中,对外只说是收养的远房族亲遗孤,取名阿萱。
萱草忘忧,亦能坚韧求生,只盼这孩子能如草芥般,多活一日是一日。
现下主公需要他,面上给予他极大的信任与权利,暂时会当做不知。但他又能护得这孩子几时?待他身死主公照样不会留下这个隐患。
所以他重生之后,已下意识地认定阿萱不在人世。
但现如今,陈襄惊觉先前见过的阿木的面容,和记忆深处火光映照下的少女容颜何其相似!
一股寒意陡然窜上脊背。陈襄盯住萧肃,一字一顿道:“萧容和,你究竟想做什么?”
阿萱的身份,按理只有他和主公知晓,后者断无可能泄露出去。但那些聪明人是否会猜到一些,陈襄不敢保证。
纸上的墨迹稍干。
萧肃动作轻缓地将其拿起、折叠:“只是见昔日武安侯抄家问斩,心存不忍罢了。”
“心存不忍?”陈襄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荒谬至极,“萧容和,你觉得我会信?”
萧肃此人,绝非无的放矢之辈。
他到底知不知晓阿萱的真实身份?若知晓,他想借此做什么?若不知晓,又怎会将阿萱救出来?
陈襄几乎立刻便将此事和系统任务联系了起来。
有人搅弄风云,妄图为祸天下,若以前朝遗孤为旗号……
陈襄的目光如刀,似要剖开萧肃那张温润无害的皮囊,直视他心底的算计。
面对陈襄眼中毫不掩饰的猜疑与审视,萧肃轻叹了口气,道:“肃此生并无大志,最是怕麻烦。孟琢何忧?”
信他才有鬼。
陈襄冷冰冰地道:“前朝少帝及其妃嫔子女,十年前已尽数葬身火海,天下皆知。本朝乃前朝皇帝自发禅让,名正言顺。”
“如今海晏河清,人人皆是新朝子民,早已无人念着前朝旧事了。”
这道理任何人都该明白。
可萧肃偏偏做了这等不合常理之事,他不得不再次点明。
陈襄是真的不明白。萧肃绝非是那等念及前朝的死忠之士,天下大乱于他究又有何好处?
萧肃迎上陈襄的目光,静静看了他片刻。
这的确是他会有的反应。防备,警惕,不信任。
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陈孟琢对他总是格外提防。
想及此处,萧肃心中微动,唇角逸出了些许笑意。
他是不可近,不可交,不可信之人。陈襄不信他,他反而觉得……欣慰。
萧肃垂下眼帘,语声温和道:“吾自知晓,孟琢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