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府寝殿的帷帐终于换上了崭新的雨过天青色,像是春雨初霁后的碧空,沉静而温柔。纱帐微微拂动,仿佛连沉郁多时的王府空气也清爽了几分。熏香从往日苦涩的药气换成了松针与白梅混合的清冽香调,令人仿佛置身山林间,呼吸之间皆是清醒。
朱祁钰半卧在缠枝莲纹的迎枕上,身上的被子纹饰低调,颜色却比以往要暖上几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瓷碗边缘,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处极细的裂纹,那道裂痕仿佛是人为时光刻意遗留的印记,几不可见,却存在得固执,就像他体内残余的毒素,虽已被雪魄丹化去七八,却仍如附骨之疽般潜藏,随时可能复起波澜。
张辅臣已经多次为他请脉,捏着手腕的指尖稳而沉,不过这次他眉头一挑,终于忍不住惊叹出声:“殿下脉象竟比中毒之前还要平稳,老臣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般奇迹。”
朱祁钰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唇角抿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没有开口,仿佛在将太医的“奇迹”两个字默默吞入腹中,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
成敬捧着药盘立在床侧,他的手微微颤着,指节泛白。碗里黑如墨汁的药汤浓重发亮,一缕缕热气在碗口缭绕,仿佛也在颤抖。他眼圈通红,语声低沉哑:“殿下昏迷那几日,尚宫局的杭大人为您奔走求药,险些遭了东厂毒手。那夜她被逼至钦天监废墟,若非赵五及时赶到,只怕……”
话未说完,他喉头发紧,将剩余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朱祁钰指尖一顿,瓷碗骤然倾斜,几滴药汁溅出,滑落在锦被上,迅速渗成墨痕。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前倾,咳得肩背都在发抖。成敬大惊,连忙放下药盘扶住他肩头。
太医令亦上前查看,却见朱祁钰脸色惨白,唇角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如被火焰灼烧过的嫣红,透着几分诡异。
朱祁钰的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在从遥远的梦境中挣扎出来。他喉咙中一声低低的呻吟,眼中光芒忽明忽暗。
“她如今在何处?”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与不安。
成敬怔了一瞬,随即低声回道:“杭大人已经回到了尚宫局当差,现尚在养伤。只是她始终不愿多言,也未曾提起废墟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朱祁钰抿紧唇,眸光晦暗。那一刻,他仿佛看见火光漫天中,杭令薇衣袂猎猎,独自逆风而行的身影。
他记得她从废墟中爬出时,手中死死握着的那半块翡翠,虽是“强行”送给杭令薇的,她却一直随身携带在颈间,每次朱祁钰看到杭令薇戴着它的时候,心里都有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之感。
“她……”朱祁钰喃喃, “为何如此?”
张辅臣听闻,欲言又止,终还是轻声劝慰:“殿下既已平安醒转,便不该再操心外事,静养几日才是正理。”
朱祁钰闭上眼,却无法阻止记忆的奔涌。他梦中反复出现的不是敌人的刀锋,不是朝堂风云,而是那双含泪却倔强的眼眸。
她冒死入钦天监,分明知道那里是陷阱;她执意追查雪魄丹的秘密,却明知这是逆鳞;她一身伤痕,仍将那半块玉佩投向火海之外……
她不是一个如外表那般冷心冷情的人,从来都不是。美艳聪慧的身子下,有一颗难能可贵的心。
“成敬。”他低声唤。
“奴才在。”
“你亲自去请杭尚宫来,就说……本王想见她。”
成敬应声退下,脚步声远去。寝殿重新陷入安静。
窗外风起,雨过天晴后的天光透过窗纸洒入,映出一片淡金。他低头看向掌心,那里还有那日她替他擦拭嘴角时遗落的细丝,是她衣襟上的纱边,极细极软。
他轻轻将那丝缠在指间,一圈、又一圈。像极了命运,不知不觉间,早已牢牢缠住。
门外忽然传来低低的叩声。
朱祁钰蓦地睁眼,心跳已经乱了一拍。
“殿下。”是成敬的声音,“杭大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缓缓道:“快请她进来。”
门扉轻启,帘帐外,风掠过松针香。春日的天色比前些时辰更高远些,天青色的帘帐被阳光染上一层温润光辉,如旧日她披着烟青色纱衣,站在花下回首的模样,温婉,清淡,却让人再难移开目光。一眼看过来时,他心中忽然泛起说不清的涩意。
“你……还好吗?听说你受了伤,疼吗?”朱祁钰艰难地问,语气中带着的却是柔情。
“不妨事,小擦伤罢了,已经涂了药。”杭令薇回答道。
“若知道你因此受苦,本王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去犯险。”朱祁钰顿了顿,“我......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杭令薇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良久,她才缓缓道:“殿下的命,是我抢回来的。你若不珍惜,便是枉费我这一番周旋。”
朱祁钰怔住,半晌,说不出话。
她却已走上前,将手中的包袱轻轻放在榻边。
“这是从钦天监废墟里带回的血玉碎片,你自己看。”
朱祁钰低头看去,只见红玉碎片隐约还带着烧灼后的黑斑,宛若血与火交融后的结晶。
“雪魄丹只是钥匙。”杭令薇淡淡道,“你体内的毒,原本是引,也是锁。若非……我那一部分的魂,与它产生了共鸣,还有雪莲,你恐怕早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她之所以能救他,不只是勇气,或许还有命运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