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英宗朱祁镇坐在谨身殿的蟠龙宝座上,指尖摩挲着王振新献的翡翠扳指,凉意渗入骨缝,却压不住胸腔里沸腾的炽焰。殿外春雪初融的滴水声与司礼监的誊抄声交织,他忽而将奏折掷向鎏金砖地,镶玉边角撞出裂响,惊得檐下白鹤振翅掠过琉璃瓦。
那折子上赫然写着监察御史李时勉谏言“宦官不可预政”,朱砂御批的“狂妄”二字晕染如血,恰似三日前诏狱中李时勉被廷杖时飞溅在狱墙上的痕迹。
年轻的帝王起身时,十二章纹衮服扫过青玉案上未干的《塞北巡狩图》,狼毫笔尖悬在宣纸边缘颤抖,墨汁坠在“居庸关”三字上,顷刻洇成黑雾般的污迹。
王振无声无息地跪呈热帕,苍老手指精准避开皇帝腕间伽楠香串,那是孙太后在他束发之年亲手所戴,十八粒沉香木珠已包浆温润,此刻却勒得脉搏生疼:
“陛下息怒,老奴这就命人拆了都察院的匾额。”
这位少年天子,从小就含着金汤匙,他的出生使得竣工不久的紫禁城迎来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他是第一位出生在北京紫禁城内的孩子,也是明朝建国以来第一位在父亲登基之后出生的皇子,母亲孙贵妃与宣宗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所以朱祁镇的出生无异于给欣欣向荣的明王朝付上锦上添花的一顺,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一出生开始就是毫无争议的储君,父亲喜爱他,母亲宠溺他,从小就有当时的张太后亲自教导,全世界都围着他转。在他的母亲孙贵妃封后的那天,宣宗皇帝抱着他,满怀期待的问他:
“你日后有信心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有!”稚嫩的童声震的紫禁城的穹顶直颤。
“此子定为尧舜。”
尧舜,那是无数帝王所不能企及的,又希冀成为的高度。
朱祁镇的暴戾与天真皆刻在眉眼间,他生得一副天家贵胄的骨相,剑眉斜飞入鬓,眼尾上挑时似两柄出鞘短刃,偏那瞳仁清亮如少年,烛火跃动时流转着赤金般的光泽。
这种矛盾的特质在他处理朝政时尤为凸显:宣德十年他初登大宝,曾因见顺天府冻毙的流民而彻夜难眠,亲自从内帑拨出十万两赈灾;待正统三年黄河决堤,他却沉迷王振搜罗的西洋自鸣钟,将灾情奏折垫在钟座下防滑,鎏金钟摆摇晃间,十万灾民成了史册里轻飘飘的墨点。
他对忠诚有种近乎偏执的渴求,就像幼年豢养的那只海东青,那猛禽曾为护主撕碎试图夺食的太监,被他赏了纯金脚环,却在某日啄伤孙太后手背时,被他亲手拧断脖颈。
王振深谙这种帝王心性。正统六年春猎,他故意让坐骑受惊冲向鹿群,在朱祁镇挽弓救驾时跌落马背,左臂被鹿角划得血肉模糊。年轻的帝王在御帐中亲自为他敷药,瞥见老宦官花白鬓角与紫袍血渍,恍惚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高烧不退,王振彻夜跪在雪地里向北斗星磕头祈福的模样。
“先生是朕的霍光。”
朱祁镇说这话时,正用永乐剑割断一绺发丝投入药炉,这是太祖时流传的“割发代首”古礼,他却不知霍光结局是被灭族。此刻的司礼监值房内,王振侄子王山正用这份宠信,将兵部武选司的名单替换成自家门客,纸页翻动声与诏狱的惨叫隔着宫墙共鸣。
朝堂的崩坏往往始于细微处。
正统八年殿试,江西举子陈祚在策论中写下“刑余之人不可近”,被王振用朱笔勾了状元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