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混沌,星与月慌不择路逃窜着。八月天,四下寒意泛滥成灾,江湾身形单薄地穿了件格纹裙。此时却像失去知觉般,感应不到一点儿鸡皮疙瘩的上涌。
她只是微有偏头,目光轻轻落在驾驶座位的谢薄身上。
谢薄一字未言,握方向盘直视正前方。墨发深埋那瓣桃花眼,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谢薄。”
良久,江湾轻声喊他:“你还好吗?”
“……”谢薄睫羽微晃着躲闪,他面色在眨眼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水波不惊,低不可闻的喑哑在嗓音里倏忽便逝,“抱歉。失态了。”
江湾摇头。她胸腔翻涌着千言万语,始终迟迟壅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涨酸得发疼。
谢薄已经平息住气,淡淡说:“应该听完谢从南说的话了吧。”
“我妈,”提起这个词,他眸光里聚起一丝惘然,又比烟飘散得快。
谢薄半扯开唇角:“确实有精神疾病。……是妄想症。她在我七岁的时候没的。为了托付好我,她死之前讹了谢望轩一笔。谢望轩要压下这种丑闻,只能把我接回谢家。”
声带像被掐断一般,江湾整个人近乎失声地望谢薄,望他无比平静地道来。
“谢从南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能得到谢氏集团的核心股份,处心积虑,算计上谁都无所谓。”谢薄视线挪进无际夜空,“不在意料之内,又成为了谢太太的人,是他们计划外突生的一环,自然会想方设法铲除。”
谢薄终于肯转头来看她,眼睛发沉,那好看的唇瓣抿了又抿:“对不起。让你涉身其中。”
江湾执拗摇头:“你不用道歉。”
谢薄安静好半晌,后来对她软下了声音与眉眼:“我不会让谢家人动你。”
“……好。”
那夜的对话就此终止,车内的氛围像是被锅倒扣,缄默得绷直。
谢薄那个没有继续谈下去的话题。从江湾身底深处绵亘不止传来的刺疼,后知后觉提醒着她,那是心疼。
谢从南谢佑现在动不了谢薄,只能试图打江湾的主意。这也是几人三番几次亲自来寻江湾的缘故。
可是。江湾念想一转,心口骤地变得生涩模糊。
那在他们能对谢薄下手的过去,谢薄,是怎么熬过去的?
幼时支离破碎的七个年头,待于谢家举目无亲的十几年。
他自己一个人,又是怎么捱过,这漫漫长夜的?
……
江湾知道有些事,不适合当场过问。
谢薄不想说,她也不会强迫他开口。
—
九月即将到来,谢从南和程幼的婚期消息,即便先前早已传大半个圈子,也仍然在网上引起不小的轰动。
毕竟名下盛产媒体公司,传销炒作是基本手段。
谢薄近来早出晚归,《风花雪月》VR的产品昨日正式上市,新闻发布会便随之紧锣密鼓召开。
江湾低头抄写备案,抽空间抬眸瞥一眼电视。
气场卓绝的男人,在底下无数雪亮的闪光灯与分寸不让的视线紧簇里,大步走上台。神色泰然,与画齐致的眉眼永远一丝不乱。
好像只有江湾发现,他总是在撑。
撑过昏暮,撑过夜阑。
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已经很累了。
夜间,位居泞市商业街的一所高端餐厅。
“谢总当真人中龙凤。这杯,该我敬你啊。”旁边的李总敬酒恭维着,脸上笑容高砌得快掉到地下来。
谢薄回应,嘴角掠起一泓淡淡的笑意:“小李总谬赞。”
又有一老董抬声附和:“谢总年纪轻轻的,就有如此一番作为,真是重现谢老爷子当年的风范啊。”
今夜有推不掉的应酬,谢薄已经坐这与谢家这帮股东周旋许久,听见这话,眸色悄然黯了几分。
“——哎。”旁边一人忙打岔暗示他拍上马腿了。
谢老爷子突然间变得昏睡不醒,生命体征与植物人无异,近乎一个活死人的事,靠谢家刻意镇压,在圈子里不算招摇地传开。但识内幕的人仍然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谢薄没说什么,辛辣的酒液闷喉注进胃里,火一样燎烈地烧起来。耳边依然是聒噪又毫无营养的逢迎声。
瞳眸漫无焦距地开始惺忪,谢薄颤了颤黑睫,听到在驾驶座扭过头来的许景轻轻说:“谢总,到家了。”
谢薄微微合眼,车窗是他鲸云区的现代别墅,灯亮缀在其间,把冷夜久久地驱散。
“嗯。”他应声,下了车,解锁指纹走进前花园。
谢薄今晚应酬喝了不少酒。他头略感过眩沉,手支着发涨的太阳穴,在原地静静沉思。
江湾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谢薄杵在庭院间,秀玉一样的面颊深深浅浅漾着绯红。他桃花眼微微耷垂,见她来了,瞳仁流升起潮漉漉的水色。
“谢薄。你好烫。”江湾试探性碰了碰他的脸,“今晚怎么喝这么多酒?我准备了醒酒汤。”
江湾听说之前谢薄参与酒会晚归的时候,林姨会提前为他在家备好醒酒汤。她这些日子跟林姨学着做了。
谢薄只“嗯”了声,神情温驯着跟她回到里厅。
谢薄一边喝醒酒汤,江湾一边捧着下巴观察他。八月的夏夜,燥热难言,他解掉领带,衬衫扣子敞了两三颗。
喉结陈凸,肩线匀直落挺。苍白的肌肤,染着过分艳冶的桃红。
好活色生香的场景。
换作平时,江湾还会想趁人之危拍点战利品。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声不吭望着谢薄。
谢薄喝过醒酒汤,静静垂眼看着地面,说了一句:“陈管家在吗?”
“怎么了吗?我去叫他。”江湾半怔住。
“……老毛病复发了。”谢薄轻皱眉心,右手恹恹不振地枕在膝盖上。修长漂亮的手掌,动作间勾勒起细又薄长的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