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桥背过身,悄悄递给于嘉一丸药。
于嘉莲步轻移,靠近了那高大的身影,轻拽了下他衣袖,引得他回视,只见那眉眼里满是悲寂。
她垫高了脚腕,伏在他耳畔,朱唇轻吐:“跟我来。”
说着,纤细的素手轻轻拖住徐渭的袖口,起初拖不动,直到她那如嫩藕般的手腕又加了几分力气,才迫得他一起离开了人群。
一番耳语,他终是明白了她的规划,也不再计较她的孟浪小手。
两人再回人群中时,于嘉一脸丧气,朝木琴与竹桥摇摇头,轻语道:“他没要那丸药。”
就在这时,有人朝空中撒下一把铜币。刹那间,一群乞丐和平民一拥而上,秩序一下子乱了起来,人们推搡着、叫嚷着,看守的军士们被硬挤离了车笼。
于嘉见状,心中一动,与徐渭低声言语:“快去!”
徐渭顺着人群缝隙靠近车笼,轻敲木栏,目光隐忍地说道:“沈兄,抱歉,我来晚了……”
沈大人听此,睁开眼,可他刚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含糊声响。
原来是,满嘴牙齿、舌头被尽数除去。
于嘉在近旁为徐渭望风,看到此,不禁猛吸了一口气。
而徐渭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有熊熊烈火在胸腔点燃,好似只有猛烈的报复才能平息。
他仰着脖子闭上眼,极力压制住那股即将喷涌的烈焰,待恢复了理智,才从怀里拿出昨日开坛的桃酒,顺着木栏缝隙递了进去:“在下特来送沈兄一程,昨日桃花酒,临别赠友人。”
沈大人眼中流下一行清泪,混着“得一知己”的欣然大笑,接过桃酒,快意大饮几口,及至人群被军士驱赶而散,他才归还了酒瓶,又缓缓阖上了双眼。
车笼又往前行去,这一去,便是永别。
徐渭没有跟着人群去往中街——那御批的凌迟焚书之地,而是与人群逆行。
一路上,老松枝丫低垂,偶尔一阵风过,枝头簌簌落下的积雪便化作漫天的气雾,压得人喘不过气。
雪后路滑,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由着削面刀似的寒风掠过耳际,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他的鞋底踩在咯吱响的厚雪上,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印记。不过须臾,来时的路就溜光可鉴了,宛如在天地之间蜿蜒的一道银白丝带。
内心里,对她的一番筹划,他满心感激。然而,他却执意要推拒那丸毒药。
在他看来,沈兄也会如此做。
刀锯加身有何惧?要的就是让白骨森森映着天光。剜肉剔骨,恰是以血为墨、以骨为笔,要在昏聩朝堂刻下清明。
沈兄的血,就是要唤醒假意沉睡的人,就是要惊醒因惧怕奸相铁血手腕,而忘了励精图治求于廉政的士大夫。一刀一刀割的就是要血淋淋,他也就是要坚持到清醒的最后一刻。
可徐渭自身,与沈大人又有不同,以善止恶终究是以卵击石,唯有掌握权柄,才能将欺君毒民的瘤子彻底根除,即便前路如一叶扁舟激荡,亦在所不惜。
于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
回了徐府,她换下一身湿落落的衣裳,才想起来还没与他辞行,明天一大早就要回津沽城了,遂抬了步子再往他房里走一遭。
咚咚咚——
她隔着门,听到了水波荡起声,就在门外扬声与他道别。
内房盥洗的徐渭听得她的话,停了手,隔着漆木窗回应:“你等我一下。”
于嘉静静地站在门口,稍等了会儿。房门半开,她抬眸一瞧,视线里这套玉青色葵花团领衫常服竟削弱了他面上的悲寂。
随着他进了门,那人便君子如玉般站立在平头案后,素手握笔,紫檀镇纸立面光滑如镜,下笔如龙走蛇行,灯烛晕黄的光线映在他的身上,为那清癯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
他说要履行承诺,护住慈善会一路畅行,目前能做的就是续写新的一期刊物,教化百姓远离私盐。
窗外暮色合围,空气里留着淡淡的皂荚气味,那是他的味道,偌大的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突地,木琴推门而入,行色慌张地大喊:“邓瑛来了!”
于嘉被这声尖细嗓惊了一个寒颤,心扑通扑通地跳到了嗓子眼,她皱眉不解:“谁是邓瑛?”
木琴一路从前厅跑来,气都喘不匀,接着说:“锦衣卫都指挥使邓瑛,是找你的,于嘉,他们有你的画像!”
哐当——
她手一抖,松了手里的茶盏,任由它摔在了桌案上,四溅的水迹与她乱作一团的思绪一样。她内心笃定:一定是他!那个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锦衣卫头目。
她六神无主地直奔书案后,明眸里全是徐渭的影,慌张到语无伦次:“怎么办,怎么办……后门,要从后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