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时遇到了卸货的商铺,一时拖慢了脚步,竟被身后那蛮力拉住,他转过身低头盯着那葱白手指,沉声道:“放手!”
“我放手!……”
她扶着货箱边缘急喘,发髻中的珠钗随着沉落的动作一颤,和缓了呼吸,她故作郑重地续道:“公子,承你救命之恩,我方才为你卜了一卦。今日你需要捐些银钱赈济灾民,才能化解血光之灾。漕帮正以杜绝私盐为由,广邀各界人士伸出援手,为那些吃不上盐的难民筹集善款搭建盐棚。”
“哼……”他嘲弄地嘴角勾起,反问道:“你今天在街上演的一出好戏,就为了让我信你是个神棍,然后乖乖奉献银两?”
一时被戳破,她竟有些招架不住,梗着脖子道:“我算得很准,你要信我!”
他眼底笼着黑色的影,将声音压低,目光淬毒地威胁道:“再跟着我,就不会这么轻易揭过了!”随即端方地旋过身,绕开店家堆积的货物,长身如玉般离开了!
于嘉又气又急,踢开脚边的箱笼,朝那背影大喊:“我说的是真的,你有血光之灾!”
街角传来了马车碾压青石板的声音,竹桥跳下来,走到她近前劝道:“少主,那人走远了……”
于嘉叹了口气,这人脾性真的是欠修理!
她之所以想用卜卦方式与他相识,是知道徐渭的恩师比较推崇《易经》卜算,门下已有十七名弟子,原本打算此生不再收徒。因为三个“六”会构成纯阴之卦,卦象为“万物凋零,纯阴无阳”,被视为大凶。无奈,因着徐渭的才情,碰巧破了恩师的例。
可谁想,卜卦一事在徐渭那愣是没奏效。
竹桥见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眼窝处红通通一片格外显眼,遂再轻声提示:“少主……”
她系紧了大麾,闷闷地朝于府方向走去。
津沽城的枯木在凛冽的寒风里,更显衰败,更萧瑟的景是沿街那些皮包骨头的乞讨妇孺。
流年不利,官盐价格飞涨,又不让交易私盐,苦的只是穷苦百姓。
“求求,给点吃的吧!”
路上行人目不斜视步履匆匆,有不落忍的扔几个铜钱币,便能得一连串的磕的山响的头。
“咕噜咕噜……”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她也分米未食,显然肚子在抗议了,携竹桥在街边的馄饨摊找了个位置。
刚坐下,就听一个衣袍洗得发白的书生跟同伴低声言语:“听说了吗?这次清剿私盐案全是都察院徐渭的杰作,黑心肝地踩在一堆白骨上升官发财!”
同伴显然消息滞后,疑惑道:“他不是先帝帝师杨继茂的徒弟?那该是清流啊?”
“我呸个清流,他都被杨大儒放了义绝书,逐出师门了!”
于嘉顿住手,不由得心内阵阵发紧:徐渭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丝毫不爱惜当官的名声,以至于树敌太多,与恩师割席,即使后期登了内阁,也因为意外挑起战火,被政敌们围攻反杀。
又回想起上一世:他死了,朝廷立即颁布了声讨权奸的檄文,锦衣卫奉旨查抄徐府,府内的下人们四处逃窜,珍宝珠翠掉了满地,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而依仗着徐渭宠爱,高人一等的她,也没活成。一只白猫,竟转世成了漕帮少主“于嘉”。
都说猫狗转世的契机,在于遇到最后一世的主人,能为它取个名姓,还要把它当个人看。
直到循着店家上菜汤汁的热气才回过神,她叹了口气,匆匆扒了几口吃食,离了摊位。
室内悠悠暗香,她瘫坐在桌案前,盯着透过窗棂的光慢慢汇成一线而又天光大现,辗转思量了一整夜,瞪得眼眶都发了红。
及至依希听得几声鸡叫,突然脑子转过筋来:
一定还有转圜余地,我得帮他正名,以全了他护佑自己一世的情谊。
于嘉心底暗下决心。
随即喝了口冷茶,清冽的茶水滑过喉间,倒也提了几分精神。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磨墨,抬笔将买私盐的种种害处,用百姓能懂得语言掰碎揉细写了九个要点出来。
核心之处,便是吃私盐是会中毒,还将几个大受其害的案例附上,言明吃私盐不仅害张家二儿子和李家媳妇丢了性命。长此以往,还会让公盐愈发昂贵,越来越买不起。
写到落款时,于嘉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泛起一丝犹豫。
倘若以漕帮名号,将买卖私盐有九害的邸报传扬出去,一则可能公信力不足,二来还可能会为漕帮招致祸患。
思索了片刻,她笔锋一转,在纸张角落处翩然落下了一个双手托举水滴的纹样,下方还配了“慈善会”三个小字,笔法灵动。
写罢,她揉了揉手腕,扬声唤道:“竹桥,醒醒。”
竹桥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被这一声喊惊得一个激灵,赶忙起身接过邸报。
“这份邸报是慈善会义士向我们漕帮传来的密信,速去给长老们传告,组织帮众连着三日念读学习,每日学习计工分,三日后举行小考,凡是缺席念读课或是小考不合格者扣工分。”
竹桥领命方走出门槛,于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再找几个坊间写话本的,将私盐受害者的故事写进话本里,要生动易懂,再让茶楼里的说书人传唱,用银子从我私库里走,尽快去办。”
竹桥虽有疑惑,纸上明明是少主的字迹,偏说是慈善会的义士,但深知少主行事自有深意,便也没多问,匆匆离开了。
于嘉望着竹桥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盘算着。若百姓知道清剿私盐是件正义之事,那么对徐渭的牵怪也会轻减许多。
清晨冬阳照进菱花窗,一声尖细嗓炸响,惊起庑廊枯枝上的几只离群孤雁,扑簌簌地振翅飞离了去。
“少主,不好了……”